第60節
“麗娘——”李景燁已到近前,三兩步下來,捧住她的手,原本溫和的面上是壓抑不住的緊張,“賢妃同你說了什么?” 他的慌亂與不安反而令麗質慢慢鎮定下來。 她靜靜望著他,問:“陛下以為,她會同妾說什么?” 那一日,賢妃怨毒的眼神和話語盤桓在耳邊,李景燁一陣心慌,怔怔望著她,如鯁在喉。 “陛下以為,將她強擄入宮,她便會真心敬愛陛下嗎?” …… “麗娘……你怨朕嗎?” 他明知道不是她做的,卻仍將她禁足,后來即便知道了真相,也還是任由旁人在背后對她議論紛紛。 還有許多其他事:他強行將她帶回宮中,逼她喝了絕育的藥,讓她無端受外人指責…… 麗質面無表情地望著他,這一回,她半點也不想說昧良心的話,只道:“妾想替妾的長姊,向陛下求一件事?!?/br> “何事?”李景燁眼皮一跳,莫名感到一陣不安。 “是一樁婚事?!彼拿嫔细∑鹨粚右馕恫幻鞯男σ?,“陛下可還記得那日新封的魏校尉?妾的長姊自小便與他訂下婚約,奈何三年前,叔父因嫌他出身低微,不愿許嫁。如今三年過去,他已是個前途無量的校尉,再度登門,欲求叔父許嫁,卻又逢蕭沖將軍要納長姊為妾室,如今兩方皆在,叔父難以決斷,妾便想替長姊求陛下一言?!?/br> 李景燁的心慢慢揪了起來。 一個早已定下名正言順的婚約,一個后來登門,卻更有權位。 如此情形,與他和六郎之間,何其相似? “你的長姊——中意哪一家?” 麗質笑盈盈望著他,明麗的面龐間滿是動人風情:“自然是魏校尉?!?/br> 李景燁只覺心口猛地一空,連腳步都有些不穩:“蕭沖——不好嗎?他如今已是左金吾衛將軍,將來亦可襲他父親的爵位,你長姊嫁給他,即便不是正妻,朕也可封她作國夫人,這樣……不好嗎?” “長姊早已屬意魏校尉?!丙愘|面色冷淡,回答得毫不猶豫,“求陛下允準?!?/br> 李景燁面色一陣青白,渾身的力氣也去了大半,幾乎是扶著何元士的肩才穩住身形。 麗質望著他的異樣,不由蹙眉。 “朕明白了……”他慘淡地笑了聲,滿是疲憊地揮手,“便讓她嫁給魏卿吧?!?/br> 麗質躬身稱謝,告退后正要離去,卻又被他叫住。 春日里,陽光明朗,草木蔥郁。 他面容恍惚地望著宮墻邊的垂柳,淡淡道:“朕知道你與你長姊感情甚好,便允你回家中與她作伴,這幾日,可不必住在宮中了?!?/br> 話音落下,身邊的兩個內侍都震驚不已,下意識面面相覷,隨即又飛快地低下頭,不敢出半點聲音。 誰知“這幾日”是多久?可能是三兩日,可能是三五月,甚至更久。陛下這樣說,分明有將貴妃遣回娘家之意! 麗質自然也聽出來了。 她對上李景燁仍帶著一絲期盼的眼神,并未如他的意折腰屈膝、跪地求饒,只不卑不亢地道了聲“多謝陛下體恤”,便退讓到一旁,轉身離去。 …… 不出半個時辰,消息便傳開了。 拾翠殿中,蕭淑妃正將才由乳母哺育過的幼子抱在懷里輕輕搖晃著,好容易等孩子睡去,小心翼翼將他放回被窩中,憐愛地看了又看,才輕手輕腳出了內室。 外間,蘭昭匆匆進來,湊近她身邊輕聲道:“娘子,方才陛下命人過來,令娘子從六局中撥出兩名女官來,跟著鐘貴妃一同回秦國公府去?!?/br> 蕭淑妃詫異道:“貴妃回秦國公府做什么?還要帶著女官一同去?!?/br> 平日嬪妃們若要見親人,大可召入宮中來相見,即便偶爾回一趟娘家,也不過半日的功夫,鐘貴妃要帶著女官一同去,倒像是要長住一般。 蘭昭面色復雜,遲疑片刻,似也有些不敢相信:“聽說……鐘貴妃方才去探望了賢妃,陛下也不知怎么了,先給鐘家大娘與先前那位新封的校尉賜了婚,隨后又讓鐘貴妃回娘家,說是陪伴大娘去了,可怎么聽,都像是要遣她出宮一般……” 鐘貴妃寵冠六宮半年有余,原本風頭正盛,如今才解了禁足,便被送回娘家,實在令人不敢相信。 當日陛下為她做了多少荒唐事,眾人都看在眼中,難道才半年便膩了? 蕭淑妃咬著唇,好半晌沒說話。 不知為何,她一點也沒覺得高興,反而遍體生涼。 那日賢妃的話猶在耳畔。 “他是怎么對你的?又是怎么對我的?甚至貴妃——他費盡心思才搶到手的貴妃——又是怎么對她的?” 她忽然渾身打了個寒戰。 …… 承歡殿里,麗質自回來后便一直容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前一世的夢境里,她不曾經歷過這一遭??煞讲爬罹盁钫f出那句話時,她除了最初有一瞬的驚訝外,更多的便是一陣放松與恍惚,到此刻回來,靜坐在屋中回想時,甚至還隱隱有些雀躍。 她恰好遠離李景燁,與蘭英一同作伴,若有機會,還能親自安排人打點揚州的一切。 這應當是件好事。 然而,殿中其他人并不這樣想。 幾個年紀尚小的宮人正苦著臉在殿中收拾東西,時不時地偷偷覷她一眼,其中一個最小的忍不住走近,紅著眼眶安慰她:“娘子別傷心,陛下只是一時生氣,待過兩日消氣了,一定就接娘子回來了?!?/br> 麗質不由失笑,拍拍她手,道:“你放心,我并未傷心,倒是你,眼都紅了,若不愿意跟我出宮,留在宮中也好,我可請淑妃再替你安排差事?!?/br> 那小宮人忙不迭搖頭:“奴婢自然跟著娘子一道!” 她們跟著麗質已有半年,平日衣食上都十分寬裕,除了殿中灑掃外,幾乎不必做別的事,更從未受過責罰,宮中哪里還有比這更好的差事? 鐘貴妃生得這樣美,心也這樣好,她們都不信陛下當真厭棄了她。 青梔似乎怕這小宮人惹麗質傷心,忙沉著臉過來將她拉走了。 只有春月一人,趁眾人不注意時,坐到麗質身邊,悄悄問:“小娘子當真不傷心嗎?” 麗質淡笑著搖頭,伸手捏捏她圓圓的臉頰。 春月緊繃著的面色一下松了下來,露出憨直的笑容:“那奴婢便放心了?!?/br> …… 離宮之事半點也沒拖延。 一個時辰后,尚儀局派來了兩名女官,內侍省也來了十余個內侍。麗質便帶著才收拾好的衣物,在這些人的跟隨下登車出宮。 馬車從光順門出,經昭慶門、建福門,跨過一堵堵厚重城墻,最終來到丹鳳門外的丹鳳門街時,麗質只覺心中一片恍惚。 她忍不住伸手掀開車簾,望向車外。 百米寬的大道上,各色行人車馬絡繹不絕,既有身穿官袍騎馬而過的辦差官員,也有肩挑手扛的販夫走卒,還有三五成群,穿行于各坊之間的普通居民。 道路兩邊分別是光宅坊與翊善坊,低矮的坊墻也掩不住其中的熱鬧。 麗質第一回 在白日領略長安街頭朝氣蓬勃的景象,一時竟有些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回神。 正驚奇時,迎面一輛??吭诼愤叺鸟R車中,忽然出來個熟悉的身影,高挑明艷,正是蘭英 蘭英沖她招手示意,隨即下車過來。 麗質忙令將車停下,親自攙著蘭英進來,笑著問:“阿秭是親自來接我回去的嗎?” 蘭英卻沒笑,拉著她的手肅然道:“三娘,你突然被陛下遣回來,是否是因為我的事?” 方才宮中來了人,將陛下替她與魏彭賜婚之事說了,隨后便道貴妃要回府暫住,叔父與叔母原本聽了第一個消息,便已覺不快,隨即更是驚恐不安,生怕麗質在宮中惹怒陛下,遭陛下厭棄,這才如此。 她在府中亦是惶惶不安,生怕是因為她的婚事,得罪了蕭家,令麗質在宮中受責難牽累,被遣回府,思來想去,不等麗質回去,便先親自來接。 麗質明白她的擔憂,笑著握了握她的手,先是點頭,隨即又搖頭:“的確是說了阿姊與魏家哥哥的婚事,不過——也算不得什么為此牽累?!?/br> 她不欲讓車外之人聽到,只得湊近些,壓低聲道:“阿姊放寬心,此事我高興得很!” 第64章 歸府 車廂里只姊妹二人, 蘭英拉著麗質仔細地端詳一番,這才慢慢確信她并非安慰自己,隨即放松下來。 想起方才消息傳來時, 叔父一家驚訝又恐慌地神色,她不禁輕笑一聲:“三娘, 你可沒瞧見叔父與叔母方才的臉色, 瞧得我實在解氣!” 說著, 她又有些擔憂:“你能回來,于我自然是好事,我再歡喜不過, 可陛下那邊, 會不會降罪于你?” 麗質也斂下神色,仔細想了想李景燁的反應。 她并不擔心李景燁會突然責難她。 他親手將她從親弟弟手中搶來,又不顧大臣們的強烈反對, 封她做了貴妃。如今的她,除了是個尋常的嬪妃外, 更關乎他身為皇帝的顏面。 他從來最重體面, 不愿讓自己明君的形象染上污點,明明厭惡老臣們, 卻為了自己的顏面,連政見相左時, 反駁的話也不愿直說,而要借著蕭齡甫等人的低劣手段暗中表明態度, 讓老臣們主動退讓。 他當初廢了那樣多耐心才將她帶進后宮, 令臣子們不敢再當面提及此事,如今又怎么會打自己的臉? 他才不會承認是自己當初做錯了。 就連將她遣回娘家,用的也是那樣冠冕堂皇的借口。 她在乎的, 是他今日反常的態度與反應。 從前的李景燁雖也多疑敏感,卻也會按捺情緒,隱忍不發,不像今日這般沖動脆弱。 他似乎十分害怕賢妃同她說了什么。 那模樣,倒有些像她在夢境中見過的,一年后的李景燁。 那時的他,與老臣們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與太后、公主、其他宗室間也越來越疏遠,整個人逐漸陷入猜忌與惶恐中,又因思慮過重,身子虧空,終日惶惶不安。 現在看來,這一切似乎已悄悄提前了。 大約就是因為賢妃的事。 一時間,她既隱隱期待往后,又不由擔憂。 若能早點擺脫這一切自然再好不過,只盼中間莫再出別的岔子。 她捏捏蘭英的指尖,笑著安慰:“不會,不是什么大事,阿秭不必擔憂??煺f說近來在家中的事吧,叔母可有再為難阿秭?” “她自然是不敢的?!碧m英不以為意地揚首,“從前我就不讓她討著好,如今有你在,她更沒這膽子了。況且,近來她為了堂兄的事,憋了滿肚子的氣,根本沒心思管我?!?/br> 麗質挑眉:“堂兄又做了什么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