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腦中紛雜的念頭不斷涌現,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扶著何元士起身,往御用偏殿中去,欲借著更衣的時候稍歇片刻。 何元士一面引他踏出正殿,一面低聲回道:“陛下,方才裴將軍已命人來知會,要往各處去巡查,便先離席了。賢妃也道支撐不住,要回仙居殿去了?!?/br> 李景燁點頭“唔”了聲,努力撫平心底的躁意:“你叫人親自去送賢妃回去,她身子不好,夜里得早些歇下——” 正說著,目光忽然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人影稀少處,正立著個十五六歲的年輕女郎,一身艷色長裙正襯出窈窕身形,那張與他心中的面容有三分相似的臉龐似有所覺地轉過來,一雙眼含羞帶怯地望向他。 竟是鐘家四娘妙云。 李景燁停住腳步,不再前行,雙眉慢慢擰起。 “鐘娘子!”何元士忙道,“此處是陛下御用之殿,旁人不得靠近?!?/br> 他知道眼下陛下情緒不佳,半點惹不得,不由暗暗罵起今夜該守在附近的內侍們,竟讓個小娘子到了這里。 先前他便覺鐘家這位小娘子同貴妃完全不同,心眼多得很,今日見果然膽子越發大了。 妙云攪著衣袖,仿佛有些緊張害怕:“妾并非有意闖入,只是一不留心,誤入此處,請陛下恕罪?!?/br> 李景燁面色陰沉,雙手背在身后,冷冷道:“朕記得你先前都膽大得很,今日怎就怕了?” 妙云小心地抬眸看他。 “把你的心思收起來吧?!崩罹盁畈辉倏此?,重新大步往殿中去,“朕見得多了。已有了最好的,何必還要一件次品?” 短短一句話,像是一巴掌般毫不留情地打在妙云的臉上,令她難堪不已,再無地自容,倉皇地低著頭轉身離去。 …… 西側偏殿附近,裴濟一如往常一般,一一巡查過每一處值守點,確認一切無虞,便欲離開麟德殿,往紫宸殿附近去。 然而不知為何,今夜他總覺有幾分心不在焉,一時竟也不愿輕易離開。 方才在宴上,他便注意到麗質似乎心緒不佳,早早地就離席了。 他后來借著同將士們說話的時候,又悄悄看了兩回,始終沒見她再出現。 她一向是冷靜自持,不將喜怒直接表現在面上的,方才離席前瞥見她時,也并無異樣,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心中這樣想著,腳下的步子也不由自主地停在西側的一處熟悉的偏殿外。 他后知后覺地抬頭,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竟行到了中秋那夜,與她共度春宵的那間偏僻宮室。 他的呼吸窒住,心口也不住地跳動起來。 黯淡的月輝下,麗質正倚坐在廊柱邊的欄桿上,靜靜凝望著遠處的黑暗。 夜風徐來,吹動她的衣裙。 她似有所覺,慢慢轉頭,正與他的視線遙遙相對。 那張泛著柔光的嫵媚面龐間慢慢浮現出一個妖冶動人的笑,帶著幾分放肆的引誘和惡意的暢快,鉤子一般牽引著他一步步走近。 “三郎啊,”她輕軟的嗓音仿佛在喚最親密的情郎,“你來了?!?/br> 裴濟慢慢閉上眼,由著她伸出雙臂,牢牢地纏繞上他的脖頸。 第58章 報復 身處麟德殿最偏僻之處, 麗質抬頭毫不猶豫地吻住將自己牢牢抱住的年輕郎君,一雙眼卻不曾闔上,只微微抬著, 注視著幽長廊邊的那一盞孤燈。 又一陣清風拂過時,唯一一盞燈也被熄滅, 光輝隨著正殿的喧囂聲一同被摒除在黑暗的遠處。 她輕輕閉上雙目, 纖長的胳膊與雙腿都緊緊纏繞在他身軀上, 輕輕扯動著他領口的衣襟。 裴濟呼吸漸熱,雙掌托住她的腰,直接走進那間熟悉的狹小宮室, 一轉身便將她用力摁在門板上, 一路親吻而下,動作熟稔地解她胸前絲帶。 盛大的宮宴,偏僻的宮室, 幽暗的光線,眼前的一切都異常熟悉, 令裴濟心中一陣起伏激蕩, 連解著她絲帶的手也微微用力。 麗質抬眼望著他半掩在黑暗中的面龐,伸手輕輕撫過他堅毅的輪廓, 忍不住吃吃地笑起來。 裴濟手上的動作頓住。 他微微蹙眉,松開她胸前的絲帶, 一手摟著她,一手捧起她的面頰, 輕聲問:“你今日怎么了?方才我不在, 發生了什么事?” 麗質笑聲漸止,慢慢對上他的視線,卻并不回答。 半晌, 她又踮起腳尖,湊到他唇邊輕輕吻了下。 “我想回承歡殿?!辈淮磻?,她便迅速退開,拉攏衣襟,轉身打開門,跨出半步,又回頭來飽含暗示地笑望著他,“你敢來嗎?” 裴濟的眉心擰得更緊了。 他下意識伸手挽留,指間卻只觸到一片光滑柔軟的布料,飛快地便溜走了。 她沒再回頭,只沿著長廊信步離開。 …… 仙居殿,徐賢妃好容易忍著不適從宴上回來,正面色蒼白地半臥在床上,半闔著眼休息。 聽荷捧著才熱過的湯藥上來,小心奉到床前,輕聲勸:“娘子多少喝些,這樣下去,只怕要撐不住……” 一個多月前,女官曾說賢妃年輕,好好飲藥,多加休養,不久便會無礙。 那時,仙居殿的宮人們都大大松了口氣。 可誰知,不論每日多少湯藥煎好送來,賢妃都堅持讓她偷偷倒了,半滴也不愿沾,落水那日受的風寒始終沒好,整個人的生氣也一日比一日少。 她暗暗著急,勸了多次,卻始終無濟于事。 徐賢妃勉強瞥一眼那碗烏黑的藥汁,仍是無動于衷:“倒了吧?!?/br> 聽荷眼眶漸紅,頓了片刻,才默默起身,將藥汁倒入一旁的花盆中。 這時,外間宮人道:“淑妃來了?!?/br> 徐賢妃一怔,原本半闔的眼慢慢睜開,隨即像是早有預料一般,輕嘆一聲,勉強支撐著起身,端坐在床邊:“叫她進來吧?!?/br> 腳步聲漸近,蕭淑妃跨入屋中,繞至內室,緩緩行至她床邊的榻上坐下,望向她的雙目中既有疑慮,又有擔憂。 徐賢妃捂著口壓抑地咳嗽兩聲,隨即微笑道:“你來了。有什么話想問便問吧?!?/br> 蕭淑妃想問什么,她猜得到。 上元夜的事,查到今日,已不了了之,那個叫芊楊的,聽聞已被陛下處死,貴妃的禁足也已經解了,宮中已有不少人開始傳,道當時本無人推搡,只因池邊濕滑,淑妃腳底打滑,落下前左右碰到了人,這才誤以為被人推搡。 可到底是否有人動了手腳,淑妃心中清楚得很,若知道不是貴妃所為,自然會懷疑到她這處。 畢竟,那日離淑妃最近的,除了貴妃便只有她這個賢妃了。 果然,蕭淑妃命身邊的蘭昭到外間守著,猶豫片刻后,才問:“上元那日——是不是你?” “是我?!?/br> 徐賢妃蒼白的面上笑意加深,毫不猶豫地給出肯定的回答,一如先前鐘貴妃否認時一般斬釘截鐵。 蕭淑妃一時呼吸窒住,好半晌才回過神,問:“你為何要如此?你我都入宮多年,從來都是相安無事,你——”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瞪大雙目:“是因為我父親,是不是因為我父親讓徐尚書蒙冤入獄,你才想報復我?” 提起父親,徐賢妃沉靜無波的眼里終于淚意涌動。 她先點頭,又微微搖頭,泛紅的眼眶嵌在蒼白凹陷的面頰間,憔悴又可憐:“我是想報復你,可我更想報復的人,是陛下?!?/br> 她抹去順著臉頰淌下的淚水,目光中漸漸露出冰冷:“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br> 沒有李景燁的默許,蕭齡甫怎會明目張膽地聯合韋業青構陷她父親?后來,他分明已答應令她父親先行出獄就醫,可轉眼便因旁的事食言,導致父親凄慘而去。 她徐家數代為大魏效忠,從來兢兢業業,即便她父親政績平庸,也從沒做過半點愧對君主的事,不過是因為在朝堂上不再如從前一般明哲保身,而選擇站在杜相公一邊,盡力規勸皇帝,卻落得這樣的下場! 他多疑又軟弱,除了自己誰也不愛,誰也不信,又憑什么指望旁人能始終如一地對待他? “淑妃,”她幽暗的眼神仿佛帶著異樣的鼓動,“我知道,你與我不同,你是真心愛他的??墒悄憧?,他是怎么對你的?又是怎么對我的?甚至貴妃——他費盡心思才搶到手的貴妃——又是怎么對她的?別人不知,你我卻都明白,芊楊與貴妃有舊怨,他也知道,卻仍是將貴妃禁足一月有余,任由旁人懷疑、議論。這樣的人,怎么值得你付出真心?” 她的話字字句句戳心不已。 蕭淑妃緊抿著唇,不住地喘息,幾度想開口反駁,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甚至想起了方才宴席開始前,麗質在她耳邊的那些話。 陛下——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她仰慕了許多年。 他是萬民之主,可他愛自己勝過愛萬民。 “我本以為,他不愛旁人,卻總該憐惜自己的骨血?!毙熨t妃仿佛還嫌不夠,眼神淬了毒般繼續道,“可是,如今想來,到底是我太愚蠢了。后宮有這樣多女人,他怎會為此擔心?淑妃,我徐家也曾如蕭家一般顯赫一時,如今落得這樣的下場,你呢?你替他生了長子,若那一日他翻臉無情,又會如何對待你們?” 蕭淑妃只覺一陣寒意從腳底飛快地向上蔓延,令她忍不住瑟瑟發抖,好半晌才強作鎮定道:“不,不會的,我侍奉陛下多年,我父親也深受信任……” 她的話,連她自己也不信。 “呵!”徐賢妃毫不留情地冷笑出聲,“我祖父曾一力主張先帝立陛下為太子,杜相公與裴相公當年也曾于先帝駕崩時,竭力替陛下穩定朝局,裴相公還曾親自統河東軍鎮于邊地,以防突厥與吐蕃趁虛而入,如今他們又如何了——” “你別說了!”蕭淑妃打斷她的話,猛地起身,胸膛快速起伏,瞪了她許久,終于跌跌撞撞地轉身離開。 徐賢妃捂著心口,直等她背影消失,才捏著帕子捂住口鼻,猛烈咳嗽起來。 潔白的絲絹被滴滴鮮血浸染,觸目驚心。 聽荷從外間匆匆回來,見狀大驚失色,忙奔到床邊:“小娘子怎么咳血了!” 徐賢妃用力地喘氣,可胸口卻向被一層潮濕的紗布裹住,外頭的氣進不來,內里的濁氣也出不去。 她伸手推聽荷:“去,將陛下叫來?!?/br> 聽荷踟躕著不動,期期艾艾道:“小娘子,奴婢還是去請女官來吧!” 徐賢妃冷著臉,猛地將手邊的茶盞推落在地,厲聲道:“快去!就說,我有話要告訴他?!?/br> 聽荷抽噎不已,只得將她扶著躺下,又喚了個宮人進來,這才匆匆離開。 …… 承歡殿中,麗質褪下在宴上穿的繁復衣裙,在浴房中沐浴后,便換上平日最愛的輕薄裹胸長裙,連罩在外的衣衫都沒披,裸著雙肩便回了內室。 她令春月回去休息,自己一人在屋中,將床邊那扇窗直接推開,便坐在妝奩邊,對著銅鏡慢慢梳理長發。 今夜她有種格外的躁動,明知才解禁足不久,李景燁有可能會來承歡殿,她卻仍主動引裴濟前來。 方才對李景輝毫不掩飾地吐露心底的不屑與厭惡,仿佛令她身體的某一處閘門被打開,蠢蠢欲動地想要打破眼下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