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他自不能問陛下是否要往玉女殿去,若是,那他方才再晚走一步,此刻恐怕要難脫身了。 …… 玉女殿里,麗質坐在床邊愣了一會兒,許久沒有動彈。 不知過了多久,屋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擊窗欞的聲響,隨后又戛然而止。春月推門探進腦袋來,急道:“娘子,陛下來了!” 她不知裴濟已走了,此刻幾乎急得要掉下淚來。 麗質猛然回神,起身繞過屏風行至外間,輕聲道:“放心,人已走了?!?/br> 春月這才松了口氣。 此時李景燁已到了門外,也不等她出去迎,便徑直走了進來,道:“快將門關上吧,天冷了?!?/br> 麗質換上笑臉,柔聲道:“妾先前以為陛下要歇在淑妃殿中,怎么這時候來了?” 李景燁微笑道:“自是想麗娘了?!?/br> 說著,牽著她的手往內室去。 原本溫暖的寢殿,因方才開門的片刻侵入不少寒氣,好容易行到屋中時覺得暖了些,可到床邊時,又有了幾分涼意。 李景燁不由蹙眉,將目光看向床邊的窗,道:“怎此處也有涼意?你方才開窗了?” 麗質背后僵了僵,嬌聲道:“妾方才嫌屋里太熱,便開了窗,誰知不過片刻,又覺冷了?!?/br> 李景燁將她微僵的身軀摟到懷里,撫了撫她的手,道:“果然有些冷。你呀,該當心些,千萬不能貪涼,先前女官說的話,可不能忘了?!?/br> 麗質點頭應下,忽而意興闌珊。 他方才說的女官,是當初還在望仙觀時,她喝了他給的藥,月事時疼得難以忍受,請來問診的司藥司女官。 李景燁察覺她的細微變化,隨即也想起此事,自覺失言,容色不由淡下。 不知是否是因為愧疚,他將她摟得更緊,寬厚溫熱的掌心包裹著她微涼的柔荑,放在自己心口處焐著,想說什么:“麗娘,朕——” 麗質卻仰著臉微笑地望著他,柔聲道:“陛下,時候不早了,該安寢了?!?/br> 李景燁望著她平靜的眼眸,慢慢放開手,沒再說話,由著內侍們進來服侍著盥洗更衣。 第42章 蘭英 到十一月, 李令月的婚事也近了。 依制,男女成婚需經六禮,少則三五月, 多則一兩年。尋常百姓人家若不重此道,也有二三月就行完婚嫁之禮的, 而天家素為萬民表率, 凡公主出嫁, 都需恪守禮制,半點馬虎不得。 然而李令月之事實在突然,她能等得, 腹中之子卻等不得。宗正寺卿在李景燁的數度催促下, 不得不匆忙安排,生生將婚儀安排在了十一月二十六這日。 其中不過月余時間,連婚儀禮服都是由尚服局夜以繼日地趕制出來的。幸而從前有太后寵愛, 舞陽公主一及笄,李景燁便已命人建造公主的府邸, 到六月時便已造好了, 不必再另尋他處。 因此事實在有違舊例,宮外的議論沒有一日停歇過, 只是眾人的話鋒已從陛下過分寵愛貴妃,漸漸便成猜測陛下與公主有隙。 畢竟, 橫豎已定下鐘灝為駙馬都尉,再寵愛貴妃, 也不必如此倉促成婚。 而內廷中, 一應事宜仍交給徐賢妃處理。 李景燁自那日從徐賢妃宮中離去后,雖并未有半點懲罰,卻很是冷落了一番, 一月里除去在玉女殿的日子,只去了兩回王昭儀處,半步也未再進過徐賢妃處。 徐賢妃面上沉靜,心中卻有些擔憂。 她已兩回主動往御前去,卻都只匆匆見過李景燁一面后,便又被勸了回來。 無法,她只得愈加仔細地cao辦李令月的婚事,令太后刮目相看。 天氣一日涼似一日,轉眼到十一月二十六,舞陽公主出嫁之日。 子夜才過,溫泉宮中的內侍與宮人們便忙碌起來了。 前一日才下了大雪,屋頂墻頭與草木道路間都覆了厚厚積雪,內侍們趁夜將宮道灑掃一新,尤其宮門與前朝附近,更是清掃得格外仔細。宮人們則忙著在各處掛上裝點的彩緞,以慶公主出嫁。 大約因為meimei出嫁,李景燁到底心中也有不舍,昨夜親自到李令月宮中看過后,便回了飛霜殿獨宿,沒到玉女殿來。 麗質睡得極好,也起得比平日早了些,于積雪未融時,先披衣到院中的湯池間沐浴一番,令渾身上下舒展溫暖,精神一振后,才慢慢起身,裹緊身子,穿行過寒氣逼人的院落,重回屋中。 宮人們已將飯食送了進來,隨后有躬身退下。 春月給她多裹了件外衫,隨后道:“娘子,東西已都備好了,到時青梔會一一帶上?!?/br> 青梔是先前麗質從掖庭新宮人中挑來的其中一個,出身尋常人家,性情溫和,行事穩妥,比旁人更得麗質信賴些。 麗質點頭,讓她過來一同飲食。 因是鐘家的事,麗質早早便求了李景燁,想趁此機會回一趟鐘家,既觀婚禮,也親自去看一看長姊蘭英。 眼下李景燁最介懷的睿王已去了邊疆,他不再顧忌著不愿讓她出宮,十分順利便應了,前日還特意又命人送來許多金銀布匹,供她回娘家時賞賜眾人。 是以等傍晚親迎隊伍來時,她也會帶著春月一同跟去。 用過飯食后,二人一同說了會兒話,又將要帶回去的物件重又清點一番。到午后麗質便將備好的釵鈿禮衣取出,穿戴整齊,由內侍引著往前殿去。 婚禮之儀都在黃昏時分,然而皇家禮儀繁瑣,在親迎禮前,還有不少程序,因此眾人需提早往前殿中去。 此時嬪妃等都列在一側,宗室與眾臣也已到了,待麗質站定不久,皇帝與太后也入殿中升座。 禮官照舊制一一宣唱,將繁瑣流程都行過后,已近黃昏,李令月終于在女官的牽引下踏入殿中。 眾目睽睽下,她頭飾金玉釵鈿,身披青綠禮衣,低垂著目光緩步走近,沖母親與兄長緩緩下拜。 她已有了三月有余的身孕,腹部有些許隆起,幸而禮服寬大,能稍加遮掩,行動間看不出異樣。 麗質立在一旁,目光自她并無喜色,甚至有些剝落的面頰上劃過,心中不由閃過一陣酸澀。 這一月里,李令月像是慢慢認命了,也不再同母親與兄長鬧,只留在宮中靜養,今日看來,似乎的確如此。 公主尚且是如此命運,更不用說別人。 座上的太后原本面色平穩肅穆,此刻見女兒下拜,終于也忍不住撇開眼,哽咽著落下淚來,就連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李景燁,也不由眼眶微濕,目光動容地令她快起來。 太后拭了拭淚痕,拉過女兒的手,殷切叮囑:“令月,我的孩兒,母親別的不盼,只盼你往后能順遂?!?/br> 李令月原本沉郁的面龐微微波動,望著母親含淚的眼點頭。 天色漸暗,新郎鐘灝的親迎隊伍也已進了宮中。禮官高呼:“吉時已至,駙馬親迎?!?/br> 李景燁自座上起身,親自引著meimei步出殿外,輕聲囑咐道:“令月,若受了委屈,記得告訴長兄,長兄會替你做主?!?/br> 李令月暮光復雜地望著他,像是想起了幼年時對自己親切體貼的長兄,眼眶中幾乎要落下淚來。她勉強扯了扯唇角,張了張口想說什么,最后只化作一個“好”字。 鐘灝一身緋色婚服,在眾人簇擁下向皇帝行禮,隨后牽引著李令月一同登上車馬。 麗質也跟著登上隊伍之后的馬車,與不少要前往觀禮的宗親們一同離去。 因李景燁未下令回大明宮,是以親迎的隊伍需從驪山返回長安城中,六十里的路程有些遙遠,裴濟早已領著羽林衛軍在宮城外等候,將眾人護送歸城。 這一路皆是官道,格外平緩,事先又有羽林衛軍清過道,隊伍沒有刻意減緩速度,不過半個多時辰便到了城中新筑的舞陽公主府邸而去。 鐘家新賜的宅邸與公主府只隔一條夾道,兩邊相同,鐘灝與李令月居公主府,鐘家其他人則居在新賜的國公府。 此刻府中已賓客盈門,一切就緒,待新人一入內,便奏起鼓樂。 鐘承平與夫人楊氏喜不自勝,滿面堆笑,引賓客們先向麗質行禮,隨后便將她引至觀禮席的最前端。 一路上,眾人目光都落在她姣好的面容與婀娜的身段上,或驚艷羨慕,或窺探好奇,或鄙夷不屑。麗質都作不見,只微笑著從容坐下,與眾人一道觀禮。 禮成后,便是賓客們歡慶宴飲。 麗質與眾人略飲了兩杯酒,便不動聲色地四下逡巡,待在人群中見到熟悉的身影,便即借故離席,帶著春月往后院中去了。 待進了屋,春月悄聲道:“娘子,方才裴將軍身邊的石侍衛讓我將此信交給娘子?!?/br> 她說著,自袖口中取出個極細的蘆管遞過。 麗質才將外衫褪下,聞言動作一頓,伸手接過,從中取出卷做細長樣的紙來,展開閱覽。 只見紙上只寥寥數字:“子時三刻,東北角門,著帷帽?!?/br> 字跡骨架端方,樸素而遒勁,其后未見署名,可麗質一看,腦中便下意識浮現起裴濟那張少年老成、不茍言笑的臉來。 字如其人這話,說得一點不錯。 她看罷,便走近燭火邊,將這短信點燃,投入炭盆中,等著其燒成灰燼。 自那日裴濟從玉女殿離去后,二人已一月有余未在私下見過,白日若在宮中偶遇,也不過如常行禮便擦肩而過。 她想起那日他說的話,只以為他此后都不會再來尋她,今日忽然再收到信,著實有些吃驚。 他恐怕已借著提前來巡查的時候探過地形,東北角門離她住的院子極近,又要她戴上帷帽,倒像是要出府一般,也不知到底要如何。 她坐到榻上燈下,思忖片刻,道:“你先去歇會兒吧,到子時咱們過去?!?/br> 春月如今已認得不少字,方才看信時麗質也未瞞著她,她頓時明白過來,點頭取了兩個帷帽后,便要去側間。 然而她才踏出屋,尚未將門關上,便見廊下行來個一身鮮亮衣裙的年輕女子。 那女子眉眼間與麗質有三分相似,身量不如麗質的纖細中帶著豐潤,反而更清瘦高挑些。 她本生得明媚動人,獨具風情,只是行走時,左腿微跛,不住地上下起伏,稍損儀態。 她便是鐘家大娘蘭英。 春月當即面上一喜,喚了聲“大娘”,卻見蘭英面色沉靜,不辯喜怒,竟一下噤聲了。 只見她跨入屋中,平靜地望著坐在燈下的麗質,端端正正地躬身行禮:“妾見過貴妃?!?/br> 麗質有些怔,定定望著她,一時沒說話。 蘭英緩緩起身,見她這幅模樣,不由噗嗤笑出聲來,也不再拘禮,當即走到她身邊坐下,挽住她的胳膊笑道:“好了,不同你玩笑了,瞧你這禁不住嚇的模樣,還同以前一樣!” 春月這才松了口氣,悄悄將門闔上,留姊妹二人在屋里單獨說話。 麗質仍是怔怔望著眼前的女子,心口漸漸泛起一陣酸苦滋味。 她不過是穿越過來的一縷幽魂,對蘭英本沒什么姊妹親情,先前想照拂蘭英,多少也是因為心中有幾分敬意。 可不知為何,此刻見到蘭英,她卻感到分外親切熟稔,仿佛真的是親姊妹一般,半點不見生疏。 “長姊?!彼m英,始終枯如槁木的內心慢慢涌出一股暖意來,連眼眶也不由自主地紅了。 蘭英見狀,輕笑著抱了抱她,捏捏她的臉頰,道:“怎還像個孩子似的,看到我便要哭。也不知是誰,還讓春月那小丫頭遞話給我,大言不慚地要做我的依靠呢,我看,她實在是靠不住的?!?/br> 麗質聞言,一下笑起來,彎起的眼眸將積蓄的淚水擠出,順著眼角臉頰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