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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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如此,洛明蓁還是覺得如坐針氈, 眼神慌亂地四處飄著, 連戲臺上在演什么都沒注意。這大冷天的, 特意給她來一出《馮延平》, 若說是無心為之,誰信??? 她抬手給自己灌了幾杯茶水定定神, 一手捏著袖子,讓自己鎮定下來。反正太后沒說什么,她也跟著裝傻充愣便可。 正上方的太后端起茶杯, 低頭輕抿了一口, 白瓷杯沿映出淺淺的陰影, 唯有目光似有意或無意地掠過洛明蓁。 也不知過了多久, 總算是熬到了退席, 洛明蓁松了一口氣, 正打算跟著司元元她們一道回去,還沒從席位上站起來, 就被福祿叫住了:“美人且慢,太后娘娘聽說姑娘在家時精通茶藝之道,正巧前些日子屬國來朝,獻了些新鮮茶,想讓姑娘幫著品鑒一二?!?/br> 洛明蓁一噎, 有些尷尬地抿了抿唇。她平日里喝的都是大碗粗茶,哪兒會什么茶藝? 不過她也知道,今兒她會不會烹茶不重要,人去了才是要緊。左右不過隨便尋到一個由頭罷了。 她禮貌地道:“太后娘娘謬贊了,我才疏學淺,不敢獻丑?!?/br> 見福祿瞇了瞇眼,神色微妙了起來,她又道,“太后娘娘才是個中高人,若是娘娘不嫌我愚笨,我倒想請娘娘指點?!?/br> 福祿嘴角的笑意加深,身形也放松了下來:“美人哪里話,有人陪著聊天解悶兒,太后娘娘自是高興的?!?/br> 他彎下腰,抬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洛明蓁心下犯難,面上還是閑庭信步地跟著福祿上了博景臺的二樓雅間。 紅木樓梯被踩得吱呀作響,四面垂著山水畫卷,從樓下一路蜿蜒到樓頂,抬起頭時,直讓人覺得眼花繚亂。 行不多時,到了二樓雅間,門口的宮女沖洛明蓁和福祿行了個禮,抬手將珠簾往兩邊卷,又替洛明蓁將身上的狐裘大氅解開,搭在架子上。 屋里的陳設很古樸,桌椅板凳皆是朱紅色,地上鋪的是金絲羊絨毯,左右墻壁上掛著塞北風沙圖,畫的是殘陽之下,千軍萬馬。 正中用黃色的竹簾子圍成了小隔間,透過縫隙隱約可以瞧見一個女人的背影,寬大的長裙逶迤拖地,層層疊疊堆在身側,像一朵盛開的牡丹花。 洛明蓁揉著鼻子,覺得有些不適應。偏頭瞧去,才見到門口的桌案上擺了一個狻猊鏤花香爐,燃著繚繞的熏香。 她暗中撇了撇嘴,果真是有錢人的做派,時時都要點些熏香。好在她聞著聞著也習慣了,便沒有再去在意。 宮人都退在外頭候著,屋里只剩下她和隔間里的人。想來那人就是太后。 她往前幾步,站在竹簾子外福了福身子:“臣女見過太后娘娘?!?/br> 簾子里的人道:“進來吧?!?/br> 洛明蓁得了首肯,這才輕手輕腳地將竹簾子拉開,又對著端坐在對面的太后行了個禮。直到太后抬手示意她坐下,她才提著裙擺,規規矩矩地坐到了團蒲上。 四下安靜,只有爐子上的茶壺慢慢冒出了熱氣,讓視線模糊了些。 洛明蓁始終低著頭,不隨意搭話。對面的太后忽地柔柔開口:“蘇美人,覺得剛剛戲班子唱的曲兒如何?” 還在裝傻的洛明蓁眼皮一跳,略為尷尬地笑了笑。果真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她猶豫了一番。道:“臣女覺得很好,字正腔圓,這故事也講的好。臣女往日也喜歡聽曲兒,若是您也喜歡,臣女倒是可以與您薦些有意思的戲,臣女最喜歡的是《香南山》,這曲里的故事也是讓人回味無窮的?!?/br> 她絞盡腦汁往外蹦話,只盼著能繞開《馮延平》的話題,失禮就失禮吧,總比失了腦袋強。 太后倒是沒有打斷她,反而饒有趣味地抬了抬尾指,和藹地看著她:“如此說來,蘇美人倒是對戲曲頗有研究,今日我正好得閑,不若你留下來與我好生說道說道?!?/br> 洛明蓁點頭稱是。 太后又道:“光說也無趣,聽說你們蘇家祖籍原是歧旸,這烹茶的手藝還要數你們最是在行。早些年,先帝就時常邀你父親進宮品茗下棋,我深居后宮,一直惋惜無那口?!,F下你進了宮,可著實讓我高興?!?/br> 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擱置在一旁的茶具,目光落在洛明蓁的臉上,“這是屬國進貢的白露茶,蘇美人不妨烹一盞,你我邊喝邊聊,也可讓我這老婦人在一旁學學?!?/br> 洛明蓁只覺得額頭的青筋都繃了起來,眼神盯著桌上的茶具,遲遲沒有動作。琴、棋、書、畫、詩、酒、花、茶這八雅,凡是世家貴女都會修習,更何況是侯爵之家? 她雖念過書,識得字,也作得畫??蛇@烹茶插花,富貴閑散人家的樂子,她哪里學過? 可她答應,卻半點不會,倒是讓人懷疑她的身份有假,也有故意露拙的嫌疑。她若是推脫,直接便是輕慢無禮的罪名扣下來。一個侯府嫡女不會烹茶,說出去誰信??? 除非是假的。 這是真是假,還不是由著這些大人物說了算? 宮里人果真是宮里人,哪像外頭的人,再使手段也是小家子氣,上不得臺面。她們這些人才真的殺人不見血,三言兩語將人逼入死地。瞧著這架勢,也不過是略施小計,更狠的怕是還在后面。 洛明蓁一直維持著妥貼的笑意,可鬢角隱隱出了些汗,湯婆子擱在懷里,只覺得越發的燙人。 對面的太后倒是不急不緩,反而撫了撫手上鑲著翠玉的指甲套。 屋里透著淡淡的熏香味,窗外下起了雪,茶壺里的水熱了,咕嚕咕嚕地冒著泡子,將茶壺蓋都頂了起來。 太后瞇眼笑道:“蘇美人,煮茶的水已然燒好了?!币娐迕鬏铔]有動作,她挑了挑眉,尾音壓低了幾分,“蘇美人可是不愿烹這茶?” 洛明蓁掐了掐自己的手指,略微閉眼,隨即恭敬地低下頭:“為太后娘娘烹茶,是臣女的本分,臣女自進宮以來,承蒙您的恩典,一直未曾有機會報答您,這點細枝末節的小事,自然是在所不辭?!?/br> 她抬起頭,笑了笑,“只是這茶藝之道,各有千秋。這白露茶珍貴,臣女不敢貿然行事,只看太后娘娘想臣女如何做,臣女一切都聽您的?!?/br> 她說罷,斂著眼皮不再有動作,儼然一副規矩聽話的模樣。識時務者為俊杰,不管太后要做什么,這會兒讓她先保住小命再說。畢竟太后想要捏死她,不跟捏死一只螞蟻那般簡單? 她原還以為這太后娘娘和善可親,現在看來比那個暴君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不過這是只笑面虎罷了。果真是一對母子。 話她已經說盡,只看太后怎么想。 太后沒說什么,周身似有若無的威懾卻淡去了一些。她慵懶地往后一靠,單手托腮,金色指甲套輕輕點在了發髻上的芙蓉花上。 “你這丫頭還真是個知冷知熱的貼心人,如此良人,我倒是可放心地讓你去照顧陛下?!彼掍h一轉,媚眼輕輕挑起,望著窗外簌簌落下的細雪,“還記得小時候,陛下可是十分依賴我這個母后,如今孩子長大了,我想關切他一二,也總尋不到機會??伤孕【筒粫疹欁约旱纳碜?,現下又病了,著實讓我這個做母后的心疼?!?/br> 她轉過臉,鳳眸微瞇,直勾勾地盯著洛明蓁,“所以,你會替我看著陛下的,對么?” 關得嚴嚴實實的窗戶被風擠開了一道縫隙,冷意透進來些許,冷得洛明蓁脊背冒出來細細的疹子。 她慌忙地低下頭,避開了太后的目光,沉聲道:“太后娘娘對陛下關懷備至,臣女也是服侍陛下的,自然想為陛下好,您今日所言,臣女也會銘記于心,不敢怠慢?!?/br> 太后抬了抬下巴,輕笑了一聲。她瞧著茶壺里溢出的水,惋惜地道:“可惜了,咱們只顧著閑聊,倒是沒注意讓這沸水過了兩轉,再來烹茶也不適宜?!彼晕@息,“罷了罷了,時辰也不早了,你且先回去吧,改日再來也是一樣的?!?/br> 洛明蓁緩緩起身,向她彎腰行禮:“臣女告退?!?/br> 她說著,一直低著頭往后退,直到退出隔間才轉身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而隔間里的太后靠在軟墊上,眼神直直地盯著墻壁上的塞北風沙圖。 她忽地輕笑了起來,那笑意卻不達眼底。 這一回,就看那個孽種還能不能那般命大。 大雪飄飄,很快將屋檐都染成了白色,目之所及,唯有一望無垠的積雪。 洛明蓁出了博景臺,一個勁兒地擦著額頭的冷汗,明明外頭飄著雪,她卻覺得渾身熱得厲害。她拍了拍自己的面頰,還是沒有緩過勁兒來。 這太后怎么搞的,暴君是她親兒子吧?為什么要讓她去監視他?而且看太后那樣子,一口一個孩子,可是眼神冷得她都覺得滲人。好好的一家人,他當他的皇帝,她做她的太后,這有什么沖突的? 洛明蓁不敢再去深想,她現在已經被太后拉上賊船,知道得越多,怕是脖子上這顆腦袋就越保不住。她趕忙止住了思緒,想裝作若無其事地往前走。 四下的風吹得厲害,身上的狐裘大氅都被吹了起來,她抬起頭的時候,一片雪花正好落在她的眼睫上,眨一下,便很快消融了。 洛明蓁晃了晃腦袋,不行,她真得想辦法出宮。太后的話她不敢不聽,那個暴君她也不敢得罪。這件事兒基本做了就是死罪,全家掉腦袋。 要是把太后的陰謀告訴那個暴君,她也是死路一條,人家是母子,再怎么樣,表面關系也是擺在那兒的。暴君信不信她還兩說,就算是信了,為了遮丑,肯定悄悄會滅她的口。而太后更不用說,背叛她,還能有活路? 這事橫豎她都是一個死,只是死的早晚而已。 逃出宮去,被抓住了,最嚴重也是杖斃,好歹還有一半的機會,總比待在宮里等死的強。 她皺了皺眉,目光灼灼地盯著高聳的城墻?;蕦m守森嚴,她要怎么才能逃出去?之前銀杏也說過了,做了美人,除非死了,否則別想出去。 她正想著,不遠處響起車輪碾過的痕跡,她抬眼看過去,是個拉泔水車的車夫。她忽地眼前一亮,左手握拳,打在右手掌心。這倒是個好法子,躲在泔水車里,運氣好說不定能趁機混出去。 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皺了皺鼻子。泔水車里都是些剩菜剩飯和剩下的湯水,要躲在里面,可不得全身埋進去?一想到那個味兒,她現在就差點反胃吐出來。這弄不好,人還要被熏死在里面。 她趕忙喘了幾口氣,眼神跟著那輛泔水車。咬了咬牙,管它的,臭死總比到時候被人害死強。 不過這事兒不能急,她得看看這泔水車從哪兒來的,又多久會運出去,還有城門口的侍衛會不會搜車。若是一切合適,她找個晚點的時辰躲進去,就大功告成。 打定了主意,她合攏大氅,裝作若無其事地往前走著,卻沒有注意到在她身后一直跟著一個侍衛打扮的人。 傍晚,御書房。 蕭則坐在書案旁批閱奏折,底下一個侍衛恭敬地半跪在地:“陛下,蘇美人從太后那兒回來后,便一直在外面散心。不過,屬下看她,似乎時不時在盯著泔水車瞧?!?/br> 執著朱砂筆的手指一頓,蕭則嘲諷地勾了勾嘴角,泔水車,這么個損招,虧她想得出來。 那侍衛又道:“陛下,可要現在去將她帶過來?” 蕭則將手里的奏折擱在一旁,又換了一本,頭也不抬地道:“不用管她?!?/br> 他瞇了瞇眼,手里的朱砂筆輕輕落下。 既然她想玩,那就陪她玩一回。 第57章 撒嬌 入夜, 屋檐上的懸掛的燈籠將雪地染成了一片暖黃色,像落了星子一般。掩映的松柏被一只白皙的手撥開,又停滯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抬了一條腿出來。落在雪地上的腳印深深淺淺, 很快又被大雪掩蓋。 洛明蓁徑直走到了墻角的泔水桶旁,做賊心虛一般四處瞧了瞧。左右是朱紅色的高墻, 雪松趴在墻頭,身后是交相接應的假山、松柏, 正好將她所在的位置給擋了個嚴嚴實實。確定四下沒人, 她便往前幾步, 看著堆在推車上的幾個比她還高的泔水桶, 不住地滾了滾喉頭。 她認命地舒了一口氣,捏著鼻子打開了泔水桶, 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往里頭看去。 “哇”地一聲,她沒忍住彎腰干嘔了起來。 剩菜剩飯剩湯水,堆在一起不知道放了多久, 那味兒能活生生把人給臭死。得虧不是夏天, 否則蒼蠅蚊蟲到處飛…… 她鼻翼抽搐了幾下, 差點又要吐出來, 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這實在是惡心, 誰能這么狠鉆進去?怪不得不見人搜泔水車,且不說沒人像她這般破罐子破摔, 就算是有,也不會往泔水車里鉆,還沒等出城門,自己先臭死在了里面。 洛明蓁瞧著那些泔水桶,像見著瘟疫一樣連忙往后退了好幾步。這罪她遭不住, 還不如被砍頭。她轉過身要回去,可走了沒幾步,又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好好的腦袋要是搬了家,日后這大好的人生可就什么都沒了。 她捏緊拳頭,猛地又掉頭回去,將準備好的布條往鼻子里一塞,挑了個稍微臭得不那么厲害的就準備跳進去。 她雙手提著裙擺,對著皇宮啐了一口。狗皇帝,再會了您嘞。 想到馬上就能回家,她喜滋滋地笑了起來,甚至覺得這些泔水桶都不那么臭了。她抬起一條腿踏上車板,頭剛剛低下,還沒有來得及進去,散在身后的頭發就被人揪住了。 “哎喲,疼,疼?!?/br> 她連忙往后仰起,兩只手要去摸自己的頭。頭發被人拽在手里,她沒來由地覺得自己這會兒活像一頭被人扯住鼻環的牛。 她不敢回頭,急出了一腦門的汗??砂蠢碚f,后宮不會有侍衛來巡邏才是,這大半夜的,還能是誰? 她正想著,又怕身后的人將她的頭發給拽疼,著急地向后退,可她沒注意到自己是站在車板上的,慌亂中,一個沒站穩直接往后仰倒。 她害怕地閉緊了眼,手腳并用地撲騰了幾下,卻是直直地撞進了一個緊實的胸膛。她將兩條手臂掛在那人的脖頸上,劫后余生般喘了好幾口氣,正準備抬頭道聲謝,卻忽地嗅到了熟悉的龍涎香味。 她身子一僵,臉也嚇白了。艱難地抬起眼皮,入目的是男人瘦削的下巴,再往上就是那雙隱在銀白面具后的眼,正冷冷地看著她。 洛明蓁勉強將嘴角往上提,磕磕巴巴地道:“陛下,這么晚,您還沒有歇息啊,外頭冷,仔細凍著?!?/br> 她說罷,干笑了幾聲,卻在蕭則居高臨下俯視她的姿態中慢慢消了音。 她低著頭,閉了閉眼,怎么她到哪兒都能遇到他?平日里也便罷了,他一個皇帝,大晚上不睡覺,跑到泔水桶這兒來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