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途中
平靜的水面上,運著幾艘大船。 段玉纓正在跟虎頭寨兄弟商議,有人急忙忙敲響門,見是麗娘,一臉慌張比劃手勢,段玉纓看不明白,但知道是跟王妃有關,不敢耽擱,匆匆結束商討,來到房中,正見王妃抱著痰盂吐,臉色蒼白,神情憔悴,像是生了一場大病。 幸好葉大夫隨行,叫來人,替王妃把脈。 段玉纓在屏風外站著,坐也難安,臨走前王爺的叮囑猶在耳邊,他深知,這一趟誰都可以出事,唯獨王妃要全須全尾。 葉大夫很快把完脈,對引章道:“你有喜了,一月有余?!?/br> 引章愣了一下,但也不算意外,推算這月葵水來的日子,已經遲了幾日,身子早在提醒她。 麗娘卻很高興,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引章安撫她幾句,大船被大浪推行,胃里翻滾,她抱著痰盂又吐起來。 葉大夫開了藥方,才讓她好受一些。 之后,他又特地把段玉纓叫到外面。 “如今日程顛簸,王妃暈船,加上心思積郁,情緒低落,長此以往,不止對胎兒有害,也會拖垮王妃的身子,”葉大夫用淺顯的語氣講述病情,之后又道,“事已至此,想是瞞不住王妃,二爺不如直言相告,也好讓王妃知道是個什么樣的情況,總比胡思亂想好?!?/br> 段玉纓頗有些詫異,葉大夫仿佛知他心中所想,淡淡道:“臨行前,我見過王爺,說是必要時,與二爺商量,告知王妃實情?!?/br> 段玉纓道:“葉大夫所言極是,但此事慎重,容我再想想?!?/br> 事情哪里瞞得住,引章睜眼醒來,看到自己身處大船上,外面碧浪滾滾,早已不在煙塵沖天的軍營,身畔更無丈夫的身影,便知是個什么狀況。 那夜昏睡前,她仍有殘留的意識,聽到他吩咐麗娘收拾行李,之后又在帳外與段玉纓交談,一字一句都落入她耳中。 攜她去山中散心,分明是他臨別前的珍重道別。 這時醒來四周無人,引章胸口隱隱作痛,眼淚卻是一滴都落不下來,之后幾天只抱著痰盂吐,什么也吃不下。 麗娘勸說不成,端著飯碗在一旁嘆氣。 引章不忍旁人因她受苦,讓麗娘端上飯菜。 麗娘面色一喜,立即吩咐下去,很快引章面前擺滿各色菜肴,她執起筷子吃了一口,胃里翻滾,像被玉石攪動,這會兒哪里還只是暈船,分明痛不欲生,將吃進去的都吐在痰盂中,卻全是酸水,早已什么都吐不出來。 她可以不吃,但腹中胎兒需要汲取營養,引章也只得忍著,勉強動了幾口,麗娘見她這般難受,眼淚滾滾而下,連忙找葉大夫過來。 段玉纓聞聲過來時,葉大夫已鎮定好引章,見他來了,便起身來到外面,擰著眉頭,顯然是氣著,語氣嚴厲道:“二爺可都看見,一味將王妃蒙在鼓里,只會是這樣的結果?!?/br> 段玉瓔有些懵,料想不到自己堂堂一個虎頭山寨的一把手,梁王麾下的得力大將,竟被個看似文弱的大夫訓斥一頓,火氣立馬騰騰上來,可一個字還沒說出口,葉大夫掃眼過來,冷冷道:“還愣著做甚,再耽擱下去,王妃肚中的小世子有什么差池,你我都擔待不起?!?/br> 葉大夫頗有夫子先生教訓時的架勢,段玉纓雖混跡草莽多年,年少年時在夫子手里受過不少折磨,對諸如此類人真真是一輩子怕了,別說,這會還真被一下子唬住,把火氣憋下去,乖乖走進房中,拉住麗娘,朝里邊示意。 麗娘搖搖頭。 段玉纓會意,讓她下去。 引章察覺外面的動靜,出聲問道,“誰來了?” “是我?!?/br> 話音落地,引章就從屏風內走出來,段玉纓連忙行禮,引章在桌邊坐下,臉色略有幾分蒼白,但喝了葉大夫開的安胎藥后,氣色增添不少,道:“有什么話,二爺不妨直說,我都聽著?!?/br> 話到嘴邊,段玉纓沉吟片刻,就將梁衍的計劃告知與她,“這次行動兵分三路,一路虛兵進攻內水,一路朱世容帶兵取道外水,而剩下一路,便是我帶著王妃先去錦州靜等?!?/br> “等什么?!?/br> “等王爺凱旋?!?/br> 引章直截了當,“有幾分勝算?” 段玉纓滯澀了片刻,才明白王妃所說的勝算是指什么,想起那夜在帳前與王爺夜談,就道:“請王妃放心,王爺這么做,自有他的計劃,有您和小世子,再有千千萬萬倚靠他的子民士軍,不會將性命置之度外……” 引章打斷道:“二爺該曉得,我只想聽到實話?!?/br> 段玉纓慢慢停下來。 對上引章堅定的目光:“不管勝算如何,我只想聽到真話?!?/br> 段玉纓自知不能再一味敷衍,“不瞞您說,王爺說過這一役只有五分勝算?!?/br> 引章低聲道:“因為陸演會來?” 段玉纓面上掩不住驚訝,想不到王妃會猜中他們的計劃,他頷首,單刀直入道:“主營一空,必然招致孟長青窺伺。王爺已算想到兩種情況。其一,陸演疑心主營有詐,親自留守十里坡,絲毫不給朱將軍機會,計劃泡湯,這對我軍而言,不算最壞的打算,尚有回旋?!?/br> “其二,陸演相信了,并親自帶重兵誘入,這樣一來,十里坡只剩孟長青,朱將軍就可以一網打盡?!?/br> 引章問道:“這是你們最好的打算,但也是最壞的情況,是不是?” 當她被梁衍送到船上,就知道了他的打算。 梁衍真正要行的是第二種計劃。 讓主營空掉,只剩老弱殘兵,只靠他一人撐著,對付陸演驍勇善戰的部隊,從而騰出時間給朱世榮攻只剩一副空殼的十里坡。 雙方碰面,誰負誰勝,顯然有了分曉。 引章不語。 段玉纓安撫道:“有胡將軍相助,王爺運籌帷幄,王妃寬心?!?/br> 若是胡將軍路上耽擱,遲來了一日。 若是陸演看破他的計謀,不管不顧,趕盡殺絕。依陸演的性子,豈會放他一條生路。 依他現在的身體情況,已經吃不消這樣激烈的戰事。 總有千萬種差錯,讓他葬身。 這些他沒想過? 難道非要用這種法子攻下十里坡,難道沒有其他更周全的計策? 梁衍是想過的,推算多種計策,只有這法子折損最少,平息百姓怨氣。 指腹在帕子花紋上微微摩挲,引章慢慢露出一笑,就道:“王爺這么做,自然有他的理由,若是我們后方先慌了,露出馬腳,豈不是給王爺拖后腿。二爺的本事,當世無誰,是我不該多想,給二爺添累?!?/br> 在段玉纓坦誠之前,她心中雖有猜想,但一直摸不著實情,如今心底終于有了著落,即使有再多擔驚受怕,也只得強忍住。 不為腹中的胎兒著想,也要替自己考慮。 梁衍把她交托給段玉纓,不讓同他生死與共,他讓她活著,她若是糟蹋自己的性命,又怎么對得起他的苦心。 段玉纓卻不知引章是這么想的,怕她敷衍自己,私下里存了輕生之意,派人暗中好生看著,但一路上,也未見引章有什么異樣,反倒如她自己所言,安心養胎,等喜訊傳來。 走水路到附近的錦州,不過四五日功夫,抵達的頭天,人仰馬翻,好一頓忙亂,引章卻總算不再暈船,乘著轎子到段玉纓特地給她安置的宅子。 天色發昏,途中,街市人煙繁盛,漫天楓紅,恍然想起當年新婚初時,同梁衍來到此處。 昨日已成煙塵,引章慢慢垂下眼,在轎子里靜心養神。 倏地,一匹快馬沖進城門。 將士身后插著梁軍的旗幟,隨風搖擺,連人帶馬直沖到隊伍最前面,劇烈喘息,卻透著極大的欣喜,“勝了,二爺,十里坡被咱們打下了!” 轎中,引章倏地睜開眼。 梁軍勝奪十里坡一事,很快傳遍開來。 陰云密布的日子里,整個錦州城盡是歡騰。 抵達下榻處,引章難掩忐忑,但還是等段玉纓與部下商議結束,才找到他,詢問主營這會的消息。 段玉纓正色道:“胡將軍正在盡快趕向主營,明早之前就能抵到?!?/br> 所以明早之前,主營那邊的人是生是死,依舊不會有結果。 引章面上情緒不顯,溫聲道:“得了什么消息,請二爺務必先通知我?!?/br> 段玉纓話到嘴邊欲止,險些告知引章真相,但深知王爺此法萬分兇險,天象、人力、運氣三者缺一不可,差其一都不可,說出來只是徒徒添憂。 最終頷首應下。 回去后,麗娘急得快哭出來,著實替她擔心。 引章柔聲微笑道,“不用擔心,一切都會無事,你現在白白掉眼淚,不是讓我更心疼你?!?/br> 傍晚忽然落起大雨,淅淅瀝瀝,廊下掛成一面雨簾,引章出來透會氣,半夜忽然發起高燒,麗娘慌張找來葉大夫。 二人回來時,段玉纓已經在屋外等候多時。 等葉大夫進去,便見引章緊閉的雙目中仍不斷有眼淚墜出,密密匝匝掉落在衣領上,枕邊幾乎濕透,然而無聲無息,若不是他照燈進來,怕是一時半會不會注意。 葉大夫沉默片刻,將燈盞放在床頭,輕輕握住引章的手。 “我在這里?!?/br> 男人的嗓音溫和,有溫度,像是一個慈愛的長輩,“引章,不要害怕,梁衍不會有事,他要回來見你?!?/br> 望著她高燒不退的病容,嘴唇干枯,神思剝離,他心內猶如受阿鼻地獄之苦,聲音漸漸低下去,垂眼道:“你這么難受,當初我萬不該帶你回來?!?/br> 旋即,屋外起了sao鬧。 似有兵戈曳動之聲。 葉大夫握緊引章的手,猛然回首,廊下極亮的燈火與屋中昏黑相撞,他晃了一下眼,門窗上茫茫然的,似映著道影。 直第二日早上,引章這場高燒才消退下去,她病得不輕,杏眼霧朦,床頭伏著一個人,她只當是墜入夢里,握住他的手,用臉貼著,輕聲道:“你回來了?!?/br> 到這時候,她不敢再壓抑,積累心中多日的酸澀傾瀉而出,她哭的時候,不是嚎啕的樣子,抽抽噎噎的,濃睫上全是淚水兒,滿臉都弄濕了,仍止不住。 既然是夢,就容許她哭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