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廝殺(下)
長亭附近連一個人影都沒有,閣羅鳳道:“王爺先放了我,稍后我的人,自會將王妃安全送回。我雖有陰險手段,但從不騙人,這點王爺應當知道?!?/br> “你的腦筋太多,我若信了你,只怕九條命也不夠?!绷貉芷ばou不笑,目光銳利,冷不丁發問,“所以,你將書信藏哪了?”? 閣羅鳳一臉無辜,“王爺知道,我不能說?!?/br> “要是這會把你交給陸演,他會怎么對付你?”梁衍道,“我知道你不怕死,唯獨怕自己的才華得不到施展,怕自己老死在暗無天日的囚室,世間無人知曉你的名聲。枉你自詡聰明,卻也栽在同一類人手里?!?/br> 被戳中軟肋,閣羅鳳面色剎那陰沉,但仍篤定道:“你說要放我走,除非你不想要人?!?/br> “我說要放你,但沒說可以再捉回來?!绷貉苈唤浶牡?,“我心情好了,多放你幾次,要是惹惱我,天涯海角都捉你回來?!?/br> 閣羅鳳生生轉怒為笑,“您不是想要書信,這樣吧,我們交換一個條件,我說出書信的下落,您就甭再咬著我。這事兒說到底不是我挑起的,您要怪,就怪陸演狼子野心,一直就不安分?!?/br> 梁衍好整以暇看他,仿佛猜透他的想法,閣羅鳳卻絲毫不擔心,人質還在自己手上。 “養心殿龍椅左腳下有一處暗格,好東西都放那了?!?/br> 剛交代完,遠處響起噠噠的馬蹄聲。 一輛馬車駛來了。 閣羅鳳臉色微變。 梁衍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現在你是不是疑惑,還沒到時間,沒你的吩咐,人怎么先送來了?”他抬腳踢上閣羅鳳的后背,人往前一趔趄,跟馬車正撞上,車里的人直挺挺往前一倒,一具尸首砸在他身上。 少年一張死灰面孔戳著他的鼻眼皮rou,瞪著雙眼,可以看出死前的絕望驚愕,正是阿塔。 不難想象他臨死前的遭遇。 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閣羅鳳猛的回頭,切齒道:“你敢騙我!” “騙你又如何?你注定輸了?!?/br> 閣羅鳳被一腳踢到地上,插在他體內的長戟被整根拔出,梁衍對準他的臉龐,姿態居高臨下,朝他擲下去,眨眼間而已,閣羅鳳根本來不及反應,左眼就是一陣劇痛,眼珠子被利器戳穿。 頓時一聲慘叫。 山林鳥雀嘩然四散。 閣羅鳳硬生生忍下這份劇痛,嘶吼出聲,“梁衍,你以為什么事都讓你知道嗎?你敢這樣對我,你會后悔的!” 梁衍將一整根長戟拔出來,尖端上插著一顆血淋淋的眼珠子,神色冷漠,根本不為所動。 閣羅鳳笑容扭曲,“我很好奇,王妃是怎么弄到鑰匙的,她生得這般美,連我都心動,何況是阿塔……” 梁衍直接卸了他的下巴,這下子,閣羅鳳連話都說不出來,他披頭散發,笑得很大聲,胸腔都震著,目光里滿是挑釁,仿佛無聲在說,你就是一個懦夫。 “你用她來激怒我,不會有用?!?/br> 梁衍開口道:“她從來不是攀附喬木的菟絲花,也堅信我是什么樣的人,我不會因為你而墮落,反而瞧著你可憐,糊涂了一輩子,不但沒弄明白先要什么,更沒有人將你真正放在心上?!?/br> 閣羅鳳說不出話來,滿臉淌著鮮血,何曾狼狽到這境地,梁衍心里很平靜,蹲下身,多跟他說幾句,“你用這種眼神看我,無非是激我殺了你,將我拖下地獄。我偏不殺你,不讓你得逞?!?/br> 他跟他們,從來不是一類人。 但他知道閣羅鳳有多么自傲,就多么不肯服輸。之所以肯隨閣羅鳳來這里,因為要看他輸,輸得越慘,就生不如死,跌了這次跟頭,如同被抽干全部精氣,連骨頭帶魂兒一起垮了,還有會第二次嗎? 不會了。 往后漫長的余生,他不會再有輸贏,因為從這刻開始,他手里就沒籌碼了。 閣羅鳳渾身隱隱發抖,話說不出來,恨得咬牙切齒,眼淚酸流出來,灌滿了一雙凹陷赤血的眼眶,多么可怕,也多么可憐。 最終從喉嚨發出似嘶吼似哭的怪異叫聲。 梁衍不再跟他說一個字,翻身上馬,將他綁在馬后面,一路上拖著他回城,百姓見了閣羅鳳,喊打喊罵,梁衍一切不管,只將人扔到宮門前,揚長而去。 城外長亭上,靜靜停著一輛馬車。 兩道人影站在亭中。 馬聲裹著嘯風,一聲聲遞來。 細羅奴一瞧見人,滿臉欣喜,忙在引章耳邊道,“你家梁王來了?!?/br> 人和馬剛停在亭前,梁衍翻身下馬,大步流星走進亭中,拉起引章的手,上下掃視一眼,見無礙,這才松了口氣道:“回來就好?!?/br> 引章問,“沒受傷吧?” 梁衍盯著她,“沒受傷,一切都好。你呢?!?/br> 引章柔聲道:“有細羅奴照顧著我,也一切都好?!?/br> 二人互相噓寒,情緒起伏并不大,細羅奴卻知道旁人在場,他們都壓著情緒不好說話,自己也該道別了。 引章卻道:“等一等?!蹦抗饪聪蛩砗?。 身后有馬蹄急促的動靜,細羅奴不由轉身,正見徐承志疾馬奔來,滿頭大汗跳到她面前,細羅奴遞給他干凈的帕子,徐承志接過帕子,也捏住她的手。 細羅奴說,“先擦擦吧?!卑咽殖槌鰜?。 徐承志盯著她說:“我說過要送你回家,現在你回家了,我也還完你的債,不欠你什么了?!?/br> 細羅奴嗯了一聲,唇邊挑起抹笑容,明亮而大方,“什么都不說了,就祝你一路順風,早點回金陵?!?/br> 徐承志也笑了一笑,仿佛又是金陵風流年輕的國公爺,何曾把誰放在眼里,他挑眉道:“爺福大命大,誰敢跟爺作對,甭想活了,成了,天快黑了,咱們也不說這些廢話,就在這里道別,往后要是來金陵做客,”說不下去了,夕陽西沉,唇邊笑容哀絕,“回去吧,你先回去?!?/br> 他看著她走,直到城門口,細羅奴沒有回頭一次,徐承志說,“我先到前面驛站?!?/br> 細羅奴走了,引章還有些戀戀不舍,梁衍安慰道,“他們之間還不算完,遲早會會見面?!?/br> 話說回來,引章問,“南詔的皇帝甘心放你走?” 梁衍笑道:“不甘心也得甘心,你我在這里若有半點差池,陸演就有理由發兵,南詔現在還有亂攤子要收拾,內憂再加外患,傻了才招惹我?!?/br> 引章好奇,“聽你的語氣,這位南詔的皇帝不是好惹的,你是怎么勸服他的?” 梁衍笑道:“我便跟他說,你是真君子,不會欺負我?!?/br> “誰敢欺負到你頭上,”引章好笑道,“你這張嘴,越來會撒謊,連皇帝都敢騙?!?/br> 所幸皇帝還有幾分信用,除掉婧王跟閣羅鳳后,沒有派來追兵捉他,只是再回想起來,引章心里酸漲漲的,盡是后怕?!澳悴辉撝簧黻J進來,你不知道……”她望著他,沒說話,眼圈漸漸紅了。 梁衍道:“都怪我,說好護著你,卻險些將你看丟。我是男人,皮糙rou厚,多受點委屈沒事,但你不一樣?!? 有些話不必多說,有情人自會領會,引章被他帶上大馬,坐在他身前,前方山林環繞,長路漫漫,她摸摸馬兒的腦袋,柔聲道:“我們回家?!?/br> 梁衍從身后擁住她,一只手牽住韁繩,親吻她的鬢發,低聲道:“前路多兇險,你可愿陪我?” 引章知道他心中已做好抉擇,她內心一片平靜,“你去哪里,哪里便是我的歸處?!?/br> …… 另一邊,太監入內,說是細羅奴到了,姑侄二人寒暄片刻,細羅奴道:“陛下,我有一個不情之請?!?/br> 少帝似乎猜出她心中所想,淡淡一笑,“姑母要說什么,朕知曉,當年朕年弱多病,若不是姑母照拂偏愛,朕不會有今日。姑母的恩情,朕銘記于心。福全,你帶姑母去見見他?!?/br> 細羅奴面色震驚,但這顯然不能聲張,少帝也只是委婉提醒,細羅奴沒有追問,謝恩領命。 太監福全領著細羅奴去一處偏殿,進門之前,福全道:“到底是皇家血脈,少帝留了幾分情面,沒讓禁軍奪了他的命。奴才在這里守著,天黑前若是沒見著公主出來,便要去向陛下復命?!?/br> 逆臣賊子,留他一命已是仁慈開恩,皇帝又怎么安心再放他出門,這輩子注定是走不出這座囚牢。細羅奴明白福全的意思,皇帝留給她兩條路,要么天黑之前出來,繼續當錦衣玉食的公主,要么永遠留在囚牢里,被剝奪公主之身,陪囚牢里的人一輩子。 細羅奴微笑:“有勞公公了,我不會耽擱太久?!?/br> 她踏進殿門,坐在床頭將幔子撩開,床上的男人受傷很重,但皇帝有心留他一命,還是被太醫救回來,只是下半輩子注定要在床上度過,如同殘廢。 婧王看到她來了,眼睛亮了一下,但旋即暗淡下去。合上眼,緊緊閉上雙目,啞聲道:“你來做什么?” 細羅奴道:“來和你道別?!?/br> 婧王聽到這話,雙臂發抖,始終不發一眼。 細羅奴俯身伏在他胸口,慢慢將臉貼上他冰冷的面頰,翹著唇角,笑著一般道:“你不睜眼看看我嗎,以后我不會再來,你就見不著我了?!?/br> 婧王緩緩睜開眼,眼里血紅一片,有著淚意,細羅奴看著他,眼也漸漸潮了,咬著他的唇,用舌頭揉著他的唇rou,用牙齒咬他的舌尖,唾沫與眼淚混在一起,婧王直不起身,費力仰起頭啃噬她的氣息。 他們四目相對,緊緊盯著對方,但誰也沒有開口,半晌,細羅奴別開臉,額頭抵在他頸窩處,低眉笑道:“你當真沒有話跟我說么,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一直想說很久?!?/br> “算起來,我今年才二十歲出頭,卻覺得要過完一生一樣,有時候我就想,當初就不該接受你的好意,讓你一點點靠近,你把我的心整個都帶走了,卻讓我留在都城,任憑父皇將我當作政治博弈的妻子,嫁給兩個又老又丑的男人?!?/br> 她自顧自道:“熬到他死,你才肯回來,又嫌我是克星,要打發我,知道我舍不得兒子,就讓丫頭餓著他,活生生把他餓死,他是個癡兒,你嫌丟人,但他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骨rou,我心里痛得快要死,你憑什么認為一切跟什么事沒發生一樣?你現在落得這下場,老天爺有眼,我看著都開心?!? 她趴在他胸口上絮絮叨叨地說,又哭了,嚎啕的哭聲連殿外的福全都聽見。 婧王一言不發,細羅奴狠狠咬住他的唇,婧王忽然吐了一口血,噴到她唇角,臉上,他呼吸紊亂,臉色青白猙獰,細羅奴卻一點也不驚慌,笑道:“你要死,我陪著你成不成?” 婧王忽然慌張起來,用力推開她,大聲道:“不,不要?!?/br> 細羅奴死死揪著他的衣服,親昵地貼著他的側臉,唇角流出一股黑血,早分不清是誰的,“這樣不好嗎,你不是說要給我一輩子的榮華富貴,你死了,我哪里找去,只能跟著你下去,生生世世陪著你,反正咱們倆是天定的冤家?!?/br> 婧王一副殘軀,被她夾著雙臂死死困住,掙扎的力道一點點變弱,臨死前還剩著一口氣,流著淚慘叫道,“阿奴,你死干嘛,你不要死,六叔求你?!?/br> 他脖子上爆出青筋,此刻心底所有潛藏的、隱秘的愛意都如火山爆發,細羅奴卻將他緩緩放開,擦掉唇角上的黑血,挑著一抹笑意,狡黠而又惡毒。 “那我就聽六叔的?!?/br> 當著婧王的面,她將唯一一顆解藥含進唇中。 緩緩咀嚼,順著食道咽下去。 婧王意識到之前一切她都是在做戲,猛的睜圓雙目,拼全力要攥住細羅奴,他想要說什么,但喉嚨堵著,呼吸不上來,臉色由青白漲成紫紅,也沒說出一個字,手臂慢慢地、無力地垂下來。 眼睛仍睜得大大,兩顆猩紅的眼珠直勾勾瞪著她。 細羅奴盯著他,渾然不覺這一幕多么可怖,反而讓她想起癡纏引章的阿塔,臨死前也是這副面孔,死不瞑目,眼里含著震驚痛苦,無聲控訴心上人的欺瞞。 意識到這一點,無形中取悅了她,于是細羅奴慢慢微笑起來,笑容冷酷而痛快:“一路走好,六叔?!?/br> 福全將細羅奴送回寢宮,回來稟報,說是人死透了,死前連眼睛都沒閉上,少帝微笑道:“朕果然沒看錯姑母?!?/br> 細羅奴進宮前,早有宮人查清她身上所攜毒藥,但少帝裝作不知,讓她去處死婧王,最合適不過。 隨后梁衍出城的消息傳來,得知閣羅鳳一只眼被刺瞎,少帝何嘗不知這是梁衍的杰作,閣羅鳳狡猾多端,擅長易容騙人,若不讓他少一只眼,怎么能杜絕這種事再發生。 閣羅鳳暫且被押在天牢,聽候處置。 福全問道:“梁衍等人已經離開都城,要不要派人出去?” 少帝卻搖頭:“梁衍在謁朝位高權重,一旦有什么閃失,南境甚至謁朝就有理由發兵,南詔正值多事之秋,再經不起這樣的折騰?!庇謫?,“何人跟梁衍一起離開?” 福全輕笑道:“是一位女子,被他護得緊,沒露面?!彼园瞪跊]有機會將她的容貌畫下來。 少帝因此想到先前的事,“早前南境吃虧應下盟約,朕就懷疑其中有貓膩,婧王手里捏著梁衍什么把柄,讓他只身一人闖進皇宮,只求這二人死,開始朕以為是他們在戰場上結下血海深仇,現在看來,還是美色禍事?!?/br> …… 不久,閣羅鳳被定罪,來年春處刑。婧王黨一一被清算。 再不久,南詔主動撤回盟約,愿與南境百年結好。 雙方這場大戰終于告一段落。 梁王以養傷的理由,遲遲不班師回朝。 隨后,金陵朝中一干御史聯名上奏,彈劾梁王在南境的失職,皇帝發下急詔,令梁王速回。 梁王一直沒有動靜。 皇帝急了,一天之內連下十二道急詔,如不按期歸朝,以藐視天子的罪名,革職削宗處置。 這也就意味著梁王將被皇室剔除玉堞,不再享用王爺宗族的權力與地位,包括他手里的兵權都要上交,如同平民。 但梁王不是含恨掉頭的岳飛,一旦回金陵,便如猛虎被困囚牢,不僅要權,說不定連性命也要交托出去。 這年初冬,瑞雪兆豐年,梁王起兵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