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不速之客
眼看過酉時,黃昏將至,貴賓都被迎進大堂,府門前一條街的寶馬香車,人影寥寥無幾,這時來了幾位不速之客。 被簇擁的那男子腰間別劍,一股匪氣盤旋于寬額之上,身后三四個隨從樣子也不俗,個子高大,兇眉鈴眼,一看就知是沾黑之輩。 來官家門口,可有點兒不打自招的意思。 門口的重兵將他們攔下,那人淡定拿出塊牌子。 段坤利接過,隨即詫異看了對方一眼,拱手敬道:“原來是王爺的舊相識,有失遠迎?!币埶麄円恍腥诉M門。 男人搖了搖頭,說主子遠在錦州實在抽不開身,才連夜遣他們來送大禮,心意到了,人就不久留,回去還有任務。 客人走后,段坤利拿著錦州來的大禮來到后院,“錦州虎頭山寨送來的賀禮,還請王爺過目?!?/br> 梁衍長指挑開禮盒的長蓋,里面只有一封書信。 薄薄的一封信,上面只有短短四個字。 鷺州失守。 謁朝江山連綿不絕,版圖遼闊,神女嶺一腳下來割裂南北,南有南境十一州,北地以金陵為軸,四方十六州,地面之下的勢力盤根錯節,最后都緊緊揪在梁、陸二人手里。 細算起來,還有一塊地盤是謁朝的灰色地帶,人口繁茂,官匪勾結,一派亂世,又一派的生機,這些年朝廷下了一番苦心,打不進滅不掉,就處心積慮收買錦州的土匪,其中以虎頭山為大。 錦州虎頭山的段二爺,誰人不知,從眉骨到下巴,半張臉都被一道猙獰可怖的疤痕盤踞,猶如虎頭山張開血盆大口吞并整個偌大的錦州城,是從血海里廝殺出來的,名聲響當當。 也難怪段坤利對段二爺派來的人恭恭敬敬,一直只聞其人,遺憾未能親自見一面。 眾所周知,鷺州是陸演的地盤,無異于左膀右臂,靠它鉗制對面虎視眈眈的錦州,才有資本在朝堂話事。 如今段二爺不遠萬里送來鷺州失守的消息,相當于斬斷陸演一條右臂。 失去了朝堂上的話語權,還有什么資格爭。 段坤利道:“虎頭山送來的這份賀禮,足見誠意?!?/br> 里面響起窸窸窣窣的翻身聲。 段坤利稍抬眼,王爺背后一扇雕花高大的屏風,最深處,帷帳層疊處,曼妙的身姿起伏。 很快,高大的身影將他的視線擋住。 “事情準備得如何?” 梁衍一身大紅喜袍,身前戴著一朵大紅花,含苞熱烈,袖口上的云紋如水浮動,他是今夜的新郎官,紅衣格外襯他,此刻,壓低的眉梢之下,眼瞳烏沉,淡抿著泛紅的唇,透出一股肅殺之氣。 段坤利正色道:“請王爺放心,一切都布置妥當?!?/br> 現在只等請君入甕。 …… 吉時已到。 梁王首先出現在眾人前,面色紅潤,唇角微微含笑。 他在外人面前是鮮少露笑,一向緊皺著眉頭,來了南境,仗打得好,心情舒暢,也慢慢露出不為人知的一面。 堂上女眷云集,大多是二十歲出頭,瞧見這如神日般俊朗遠韻的攝政王,暗暗吃了一驚,心想與傳聞不符,不免再看一眼,多看一眼,竟有些漸漸看癡了。 段坤利靠在墻上喝酒,余光瞥見穆如紅了眼,又驚又笑:“大人難得討一次婆娘,至于眼紅這樣?” 穆如淡聲道:“你不懂?!?/br> 段坤利挑了一下眉,沒多問,目光卻沒個定落。 半晌,他問道:“那人真就這么死了?” 穆如頓了一下,才明白過來他指的是誰。 當日刺客潛進府,雖沒傷著王爺,卻傷著身邊人,府內外立馬封鎖消息,請葉大夫過來醫治,但人很快就沒得治了。 為此王爺傷心了好一陣,公務都丟在一旁不管,在李府思念亡人。 卻誰也沒想到,這一留,反而讓李知府的私生女鉆了空子,鉆到了王爺空落落的心里頭。 當時段坤利在場,親眼看見刺客中途晃了虛招,朝那人刺去,立馬被王爺一腳踹開,將人摟在懷里,至于人到底受沒受傷,就不得而知。 但就算真被刺客傷著,也不至于重傷不治。 這事回頭琢磨起來,難免覺得哪里古怪。 更蹊蹺的是,這些天來,除了王爺和李知府,就沒人見過新娘子的真容。 或許因為之前一出,王爺已是驚弓之鳥,不愿再讓自己的人曝于眾人眼前。 段坤利鬼使神差問道:“宋王妃是個什么樣的人?!?/br> 穆如沉默了片刻,“很好的一個人?!?/br> 段坤利壓低聲,“那當初……” 穆如知道他想問什么,搖了搖頭,段坤利閉上嘴,眼還睇向他,穆如知道他心中所想,淡淡道:“宋王妃雖去得早,但她在王府里的舊物,一直都留著。之前的小藥童,現在的新王妃,說起來也只算得上一張面孔?!?/br> 段坤利驚訝,這與傳聞不符,正欲問下去,外面忽然響起了喧囂。 人聲漸鬧。 年輕的女子們聚集在門口,熱熱鬧鬧地笑喊,“新婦子出來!” 喜婆笑盈盈扶著盛裝的新娘出來。 新娘以團扇遮面,在門口駐足不前,周身嵌著日光,眾人只見她個子高瘦而細長,一截頸子被立領高高束著,越發顯得幼白潔長。 眾人好奇張望,但新娘左右站著兩個喜婆,遮人視線,只露出美人蓬松的鬢發,斜斜插著一只金簪子,烏色交織金光,耀眼得令人暈眩。光是這一幕,不少人都看癡了。 周圍幾乎鴉雀無聲。 有人低聲咳嗽了一下,眾人如夢初醒,又恢復原先的熱鬧。 大伙兒簇擁著梁王到新娘面前,無數雙眼睛好奇的注視之下,梁王念起催妝詩。 念完,梁王伸出手,一眼不眨盯著新娘子。 周圍有些安靜,每個人都有一張笑臉。 仿佛善意又帶著祝福。 眾目睽睽之下,新娘子將玉手從大紅袖口露出來,輕輕放到他手心里。 梁王合攏掌心,握緊她的手,隨即將她一下子抱起來。 四下驚呼。 新娘也小小吃驚了一下,執扇的手有些不穩,但很快,一只大手握住她的。 她抬眸,倜儻俊俏的新郎官也正俯眼,唇在她額間掠過一下,猶如蜻蜓點水,沒讓人察覺。 隨即抱著她大步流星跨過噼里啪啦的火盆,跨玉鞍米袋。 地上鋪滿五谷碎粒,被客人們踩亂,一對新人走進喜堂,梁王這才肯放下新娘。 梁王身形高大,平常的女子頂多到他肩胛處,新娘子卻能勾到梁王的下巴,可與之比肩。 堂下又是一片竊竊私語之聲。 賓客不敢大聲言語,只悄悄地說,這梁王的新王妃是李知府在外面的私生女。 據說還是青樓出身,有顏色有手段,難怪能籠絡梁王的心。 只是到底是在青樓養大的,登不上臺面,竟要梁王抱著進門。 “新娘要作詩夸夸新娘子,把新娘子哄高興了,才能放下扇面來?!毕财判χf。 貴族女子成親以團扇遮面,在金陵是作遮羞辟邪,南境民風開放,更多是要浪漫,男子作卻扇詩,作好了,打動新娘子芳心,才可慢慢揭下來面前的卻扇。 平日里待軍營里不沾筆墨紙硯的梁王難得沉吟不語,趁著這片刻的喧鬧,眾人大著膽子起哄,梁王笑而不語。 他無聲凝望遮面的新娘子,唇角微微勾著,眼底笑意漸深。 任是誰,都能看出他不遮掩的喜悅。 正是最血液沸騰之時,外面起了喧鬧。 “王爺的卻扇之禮,陸某怎能錯過?”一道溫和的男聲由遠及近,穿過人潮,悠悠傳進人聲沸騰的喜堂。 倏地,氣氛凝住。 這道聲音是如此熟悉,又如春風般溫和。 站在梁王身邊的新娘,不由得僵住了身子。 — 賓客們也是一驚,看到一個俊朗氣度的男子被侍衛擁簇著走進來,有驚愕的,有猜測的,臉色精彩極了。 這位大人不好好陪圣駕圍獵,怎么來了? 從木蘭圍場趕到南境,少說要四天功夫,可是看這位大人不像是連續趕了四天路程的樣子。 關鍵是,千里迢迢來賀喜,無異于闖龍潭虎xue,刀山火海,雙手奉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不像是他的做派。 任誰也沒想過有這么一出,人群紛紛sao動,唯獨梁王昂然站在人群中,巋然不動,冷眼瞧著堂堂的陸首輔一步步走過來。 男人玉面唇薄,穿月白圓領錦袍,氣質獨然,身后的隨從雙手捧著一份大禮。 “來得匆忙,還請王爺見諒?!?/br> 陸演走到他面前,梁衍往前擋住一步,陸演只好停下,目光落在他臉上,四目相對,二人各自不想讓。 明明這二人還沒交談,也沒撂狠話,卻讓賓客敏銳嗅出一絲火藥味。 梁王挑眉,意有所指:“陸大人前日還在木蘭獵場陪同皇上,一天功夫就趕到了南境,一路上風塵仆仆的,勞累您了?!?/br> 皇上身邊有他安插的人,這么快知道獵場上的事,也不奇怪。 陸演噙笑不語,眼色一使,東明就將禮盒打開,滿室閃現閃閃佛光,是一座精心雕琢的玉佛,取自達摩面壁圖。 “禮輕意重,望王爺笑納才是?!标懷菡f道。 此物價值連城,但大喜之日,陸演送一尊清心寡欲的佛像,真不知是來賀喜還是嘲諷。 梁王面上卻不顯,只挑眉看他,不叫奴仆收下卻也不拒接,目光漸而冷淡幽涼,倏地一笑:“陸大人人來便是,還與本王客氣什么?!?/br> 梁王與他談笑,卻拒不收禮,眾目睽睽下生生打人家的臉,陸演也不在意,狹目淡淡一掠,蜻蜓點水般掃過梁王身后露出的一角緋紅裙袍。 新娘手中執的扇面是紅的,扇柄上的玉手纖白修長,墜子在腕骨微微晃動。 不知扇面底下是何等絕色。 “王爺這么說,我就不客氣了?!标懷莸栈啬抗?,吩咐道,“還不快上座端茶,王爺大喜,只有王爺能與新娘并肩,我怎可好也站著?!?/br> 梁王也冷冷道:“還愣著干嘛?” 奴仆立馬端茶,請陸演入座。 陸演端起茶,低眉喝了一口。 他再抬起眼,梁衍已在他面前大擋一步,將身后的人遮得嚴實。 絕不給他人窺伺的機會。 陸演垂眼,低低一笑,眼里仍透著熬目后的殘紅。 他唇邊淡薄幾近于無的笑意,透著nongnong的諷意。 當他不知道么,段玉纓傾盡虎頭寨之力,悄然取走鷺州知府的首級,隱瞞鷺州失守的消息,就是等他去南境的路上經過鷺州,一舉拿下,梁衍就不必背負斬殺國之重臣的惡名。 他們打得如此好算盤,他卻早另取僻路,專門繞開鷺州,趕了一夜的路,累死五匹馬趕在天黑前到了南境。 別看陸演出現在喜宴上時衣冠楚楚,仍舊是精神奕奕的樣子,其實累得連手都抬不起來。 但他不甘心。 他內心的一團火還在燃燒,不死不休,趕了一整夜,眼睛都熬紅了,不見人,怎么甘心。 他要見這狠心的女人,要惡狠狠嘲諷她,梁衍對她不過如此,連成親都透著算計,他要當著所有人的面令她的美夢破碎,可這女人真狠,也真是狠心。 這次成親根本是他們二人聯手起來,早猜到他不會在鷺州付諸,逼他來南境,要在這里將他折磨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