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場上仍然載歌載舞,仿若方才發生的事情只是一痕風跡。 宋見青笑意盈盈,挽著她的臂,將她帶到皇帝面前。 “皇叔?!彼我娗酄恐懲硗淼氖?,從階下遙遙走去。 皇帝一抬眼,陸晚晚站在階下燈光最亮處,燭光照在她臉上,無暇無垢。 “皇叔?”宋見青見皇帝愣了愣神,走上前去,又喊了他一聲。 陸晚晚的手藏在袖內,斷裂的指甲處和被火星灼傷的地方,痛了起來。她福身向皇帝行了禮,而后垂眸,看著自己繡花鞋面上的花。 皇上回過神來,略點了下頭,問:“你就是陸晚晚?” 陸晚晚立于階下,一身衣衫雖不華貴,淡妝依舊容光逼人,此時靜靜矗立,風吹燈動,投映在她身上的樹影婆娑晃動,她猶如一支在靜夜恣意綻放的曇花。 “回皇上,妾身正是?!?/br> “聽說你與謝懷琛已經成親?”皇上把玩著拇指上的玉扳指,口氣平緩。 陸晚晚聲音略有沙?。骸笆??!?/br> “你不怕嗎?” 陸晚晚不解,抬起頭看向他,正巧皇帝也正看她,兩人目光交匯在一起,一些莫名的東西從心底緩緩升起,漸漸充盈著她的胸腔。 皇帝威嚴,可那目光柔和得仿若一池氤氳著水汽的溫泉,陸晚晚看得心下微微放松。 她神情自在,平靜地問:“請問陛下是問妾身不怕什么?” “不怕謝懷琛死,不怕朕遷怒于你?” 陸晚晚輕搖了下頭:“夫君因救我而落罪,于理,我當償還他的恩情,于情,他對我情深義重,不敢辜負。至于遷怒,我更不怕,陛下是明君,是天下人的君父皇帝,既為父,則不會因一個孩子犯錯,而遷怒于別的孩子?!?/br> 她眸光柔和,不懂規矩地靜靜凝睇著皇帝。 皇帝大笑:“好一個口齒伶俐的丫頭,你不僅仁義無雙,還聰明,怪不得謝懷琛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去救你?!?/br> 底下諸人聽到皇帝大贊陸晚晚,紛紛附和,議論有聲。 覃尹輝側頭對陸建章說道:“還是你教女有方?!?/br> 陸建章心虛地抬起袖子擦了擦額角的虛汗。 這皇上怎么跟他預想中的不一樣呢?他一直以為陸晚晚不顧一切嫁給謝懷琛是打皇上的臉,不讓他面上好看。 是以他早早就與陸晚晚劃清界限,就怕皇帝降罪時牽連到自己。 如今……他卻對陸晚晚大加贊賞。 不僅如此,他命姜河傳來紙筆,潑墨揮毫,奮筆疾書了四個大字——仁義無雙。 “你看,朕這字寫得如何?” 陸晚晚困惑極了,不知皇帝為何要問她這些不相干的事,她走上前看了兩眼,皇帝的字寫得遒勁有力,入木三分,她道:“陛下懷中有錦繡,筆下走龍蛇?!?/br> 皇帝朗聲大笑:“這字就賜給你了?!?/br> 陸晚晚越發猶如云里霧里:“賜給我?” 她不明白,宋見青卻是個明白人,皇帝當著百官家眷賜她這幅字,她便是天子認定的“仁義無雙”之人,往后還有誰敢拿她與謝懷琛的婚事說話?宋見青喜著提醒她:“晚晚,還不快謝皇上恩典?!?/br> 陸晚晚聞言,忙跪了下去:“謝主隆恩?!?/br> “起來吧?!被实厶鹉樋聪蛩?,她正值一生中嬌嫩芳華,豐盈美好。他莫名又想起一人,當初與她相識時,她也正如陸晚晚的年紀,嬌俏而美好。他靠在椅背上,端起酒杯小飲了一口,一向溫和的面容有微微失神。 皇貴妃笑問陸晚晚:“你是陸建章的女兒?陸大人教女有方,竟將你教得如此鐘靈毓秀?!?/br> 陸晚晚抿唇,微笑:“謝娘娘謬贊?!?/br> 她才不會在皇上面前為陸建章說一句好話。 皇上微點了下頭,讓她退下。 陸晚晚一一行禮后,退回席位上。 皇貴妃見皇帝欣賞陸晚晚,便借她為話頭問宋見青:“這位陸小姐生得如此絕色,又腹有詩書,為何以前竟從未聽過她的名號?” 皇上又斟了杯酒,正要端起喝下,宋見青劈手奪了他的酒杯:“太醫不讓你喝酒,皇叔?!?/br> 而后,她偏過頭對皇貴妃說道:“晚晚以前不住京城,她小的時候身體不好,陸大人將她送回允州鄉下養著,去歲冬才接回來?!?/br> “允州?”皇帝的目光轉向那頭,似是看著陸晚晚那邊的風景,又似是看著遙遠虛無的夢境。 陸晚晚覺察到一道目光遙遙望來,尋了過去,和皇上的眼神撞了個正著。 他目光疑惑而痛苦。 陸晚晚朝他笑了笑,隨即低下頭看著自己手背上的傷。 有些疼。 皇上的目光掃過陸晚晚,又緩緩落在宋見青的身上。 場上絲竹管弦聲不絕于耳,宋見青還在跟皇貴妃說陸晚晚的事:“她也真是可憐,父親待她算不上親厚,母親又早早去了?!?/br> 說完,她微微嘆了口氣:“和我差不多的命,不過我比她又好得太多?!?/br> 她看向皇上,卻見他又舉起酒杯。 宴席散后,皇帝先離去,眾臣便跟在他身后出宮。 徐笑春打著哈欠,靠在陸晚晚肩頭,她困極了:“晚jiejie,你可真厲害,就連皇上都御筆親書夸你?!?/br> 陸晚晚抬眸,目光落在謝夫人身上,她一直覺得這件事情很蹊蹺。 從謝懷琛受傷開始,就很蹊蹺。 皇上如果當真想處置謝懷琛,定他死罪更好,沒必要杖責一百。 要知道杖責一百,幾乎是沒人能熬過來的,這樣做,不僅是在罰謝懷琛,更是在一刀一刀割鎮國公夫婦的心。 沒必要,實在沒必要。 最重要的是謝懷琛活了下來,她以前在北地聽寧蘊說過,杖刑只要施行人下手有數,傷皮rou不動筋骨,便是要不了命的。 陸晚晚咬了下唇,她覺得自己應該找個時間問問謝夫人。 正想著,謝夫人他們突然停了下來。 收回思緒,陸晚晚望過去,才看到竟是陸建章在門口候著他們。 他朝謝允川拱了拱手:“國公爺,夫人?!?/br> 他們禮貌性地朝他點了點頭。 陸晚晚強忍著腹內翻涌的不適感,走上前去,同他見禮:“父親?!?/br> 陸建章點了下頭。 謝允川問他:“時辰不早了,陸大人為何還沒回府?” 陸建章訕笑道:“小女不懂事,給國公府添麻煩了,是這樣的,女兒出嫁后不是要三朝回門嗎?前些日子小公爺臥病在場,我們便沒提過,今日聽說小公爺醒了,所以我來問問什么時候安排他們小夫婦回門?” 陸晚晚聽后臉色沉了下去。 謝家出事的時候他跑得比誰都快,如今眼見謝家將有起色,他上趕著也比誰都快。 他骨子里那股踩高捧低的下賤勁兒讓陸晚晚很瞧不起。 謝允川也不舒服,但他好歹是陸晚晚的父親,要給她足夠的臉:“是,我們也是第一次娶媳,不懂規矩,既然錯過三朝回門,那十五日再回,陸大人意下如何?” 陸建章心花怒放:“自是好的,看貴府方便?!?/br> 說完,他又惺惺作態地走到陸晚晚身邊,教育道:“既已出嫁,以后就是謝家的兒媳婦,往后凡事要順應公婆,好好孝順他們?!?/br> 陸晚晚低聲道:“是?!?/br> 頓了頓,他又問:“女婿最近身子可好了些?” 陸晚晚強忍住了要對他翻白眼的沖動,回答:“多謝父親掛懷,他已好了許多?!?/br> “你母親在天有靈,保佑著他,他會沒事的?!彼矒彡懲硗淼?。 說完,他沖謝允川拱了拱手,告辭離開。 這回換成陸修林羞憤得沒臉見人,躲在馬車里半天沒出來。 謝夫人看著陸建章的背影,想罵又怕陸晚晚聽了難過,這世上怎么會有這種父親? 陸晚晚沒什么想法,她的確從小就渴望有爹,卻不是什么爹都要的。 謝夫人嫁牽著她:“走,咱們回家?!?/br> 是啊,她現在有家了,有父親母親還有丈夫的家。 她一直仰望的幸福觸手可及。 她在心里暗暗發誓,總有一天,她會從陸建章手中奪回岑家的家產,讓他嘗嘗落魄的滋味。 謝夫人和陸晚晚將將登上車,謝允川也跨騎馬上,宮門里突然抬出一頂軟轎。 “國公爺,留步?!苯訌霓I子里鉆出來,哼哧哼哧地攔下謝允川。 謝允川睥睨著他:“姜公公有何貴干?” 姜河擦了擦額角的汗,道:“圣上找你?!?/br> 第61章 回門 天色已晚, 謝允川讓謝夫人和陸晚晚先行回府,自己跟姜河入宮面圣。 長長的漢白玉甬道被月色照得明晃晃的, 檐下宮燈隨風輕舞,燈下的穗子墜著小鈴,撞擊在一起, 發出清脆的聲音,很快,穗子又分開。 空蕩蕩的宮殿里點著上好的熏香, 香氣沉沉。 皇上獨坐空殿,正低頭閱奏章,燈光將他的影子投在金色影壁上, 殿門一開, 唯一影伴他閱奏章。 天下都是他的, 天下卻無人比他更孤單。 “臣參見皇上?!敝x允川單膝跪下去。 皇上停下手中的事, 抬眼望了他一眼,不疾不徐, 不遠不近地問:“今日那幅字朕寫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