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果然不出他所料,前世的事情不是不到,是時候未到。 那些該來的,一樣都不會少,都會來的。 寧夫人急得生了急病,臥床不起。寧蘊打起精神,四處奔走,為父親打點。 上一世寧老侯爺也如這般,忽然獲罪,在起初的兩年,寧蘊根本不知道他犯的什么事。直到后來,他重居高位,翻出舊卷宗,這才知道他是因和妃嬪有染。 他得知真相時,和父親有私的那位妃嬪早就去世,更奇怪的是她一宮的舊人也都死的死,走的走,竟連一個人知道內情的人都沒有。 要查也不知從何查起。 往日備受矚目的侯府世子,為替父親打點,低聲下氣走了十余家與寧家交好的官員,無一沒吃閉門羹。 沒人會上趕著自討沒趣,更有甚至,冷言冷語向之。 他嘗盡人間炎涼,看多了冷面白眼。 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想到陸晚晚。 起初只有朦朦朧朧一道身影,仿佛裹在光芒之中,刺得他睜不開眼。緩緩的,她的臉便浮現出來,眉眼清晰可辨。 她笑著對自己說:“阿蘊,你還有我呢?!?/br> 對啊,他還有陸晚晚,與他在困頓中相互扶持,東山再起。 又有什么怕的呢? 他從不懷疑陸晚晚對自己的用心,哪怕重來一次,他深信她還會如前世那般,不顧一切追隨自己。 眼下最重要的是趕緊將父親救出來,上一世他在牢里受了殘酷的刑罰,這才沒熬過流放路上的急癥,喪了性命。 他不能讓這種事再來一回。 陸建章大為光火。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謝家出了事,寧家也出了事。 他兩個女兒的好親事都白白斷送。 最艱難的時候都挺過來了,竟然還是翻了船。 陸錦云犯了事寧家都沒來退婚,這門婚事原本是十拿九穩的。 可怎么偏偏?偏偏寧老侯爺突然就下了大獄? 進了那里頭,就算不死,也得脫層皮。 謝家完蛋了,寧家也要完蛋了。 他突然間老了十歲,倍感滄桑。 陸晚晚將何去何從?陸錦云又該何去何從? 他的仕途還是否有望? 這些問題糾纏了他好幾天,終于,皇上下了旨,寧老侯爺流放三千里,去北地的安州。 下達這個命令的當天夜里,皇帝宣召謝懷琛。 這是羈押大牢十幾日后除了提審,謝懷琛第一次走出那間牢房。 這十幾日,審訊不分白天黑夜,陸晚晚被擄案、他殺宋時青案、宋時青以前犯的案子,錯綜復雜的各宗案子都跟他有干系。 很多人提審他,這些人有向著謝家的,禮待他;有向著成平王府的,折磨他。 上刑的鞭子有倒刺,抽在身上,撕下來的時候那塊rou會跟著下來。 他身上不知被撕了多少塊rou,血流了一身,染得入獄時的那身白衣辨不清本來的顏色。 姜河帶人來提他時,便見到俊美無儔的青年蒼白如紙,雙手撐著柵欄想自己爬起來。 姜河不是沒見過比他更慘的,可謝懷琛在他眼里,一直是個沒心沒肺的紈绔世子爺,哪成想那些竟真敢將他折磨成這樣子,他也不忍見,忙喊了人來:“快,將小公爺抬到肩輿上?!?/br> 內侍得令去扶謝懷琛,他卻將他們推開,撐起全身的力氣,扶著柵欄,緩緩起身。 “多謝姜公公?!彼縿右幌?,渾身的骨頭就齊齊痛起來。他沒吭,也沒喊疼,抬起眼朝姜河笑了笑。 他爹說過,要哭要嚎,背了人將天哭喊下來也沒關系??僧斨饲?,他是鎮國公府的小公爺,跟他謝允川流淌著同樣的血,是他娘的臉面與脊骨。 他不能玷污門楣。 他忍著劇痛,入宮。 皇帝端坐在龍椅上,他一身金龍黃袍常服,頭戴冕冠,十二琉懸于額前。 謝懷琛一身衣衫沾著血,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的。 他掙扎著走到御前,恭敬地跪倒在地,叩首道:“鎮國公府世子謝懷琛,參加陛下?!?/br> 他聲音嘶啞微弱,與皇帝記憶中那個每年隨父親入宮和眾人打成一團的意氣風發的青年大相徑庭。 皇帝之所以當皇帝,他之所以有今天,和殿下這男子的父親有莫大關系。 皇帝問他:“這么多日,你可有怨過朕?” 謝懷琛默了一瞬,他當然怨過,他殺宋時青,是為民除害,是為求人,是情有可原。 皇帝見他沒說話,繼續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朕昏庸,無能,你行仗義之事卻受如此待遇?” 謝懷琛抬起頭來,抿了抿唇:“草民不敢?!?/br> “不敢?”皇帝微瞇著眼,從臺階上走下來,一步一步,走到謝懷琛身邊:“是不敢,不是不會?!?/br> 謝懷琛僵了僵,目光落在皇帝臉上,他神色平靜:“皇上是明君,不會讓草民蒙受冤屈?!?/br> 皇帝朗聲大笑:“不愧是謝允川那廝的兒子,你這話的意思是朕若不放你,便不是明君了?” “草民……不是這個意思?!敝x懷琛百口莫辯。 皇帝忽的岔開話題:“你今年多大了?!?/br> “十八……”謝懷琛頓了頓:“快十九了?!?/br> “你爹在你這個年紀,在西陵軍里很有聲望;他二十三歲那年,我朝動亂,是你爹護衛勤王,帶兵打回京城的,你知不知道?”皇帝溫和出聲,神態慈祥得仿佛普通和晚輩敘話的長輩。 謝懷琛不知他為什么忽然要對自己說這些。但聽周圍一片死寂,在這清冷的宮廷中,長夜漫漫,亭臺眾多,夜色掩映下,既看不到出路,也看不到來時路。 “淳州是富庶之地,自你曾祖父謝家就在那里,百姓只知謝侯,不知天子,你可知你爹為什么要踏尸山,過血海,來到泱泱京城?”皇帝問他。 謝懷琛覺得他與其是在對自己說,反倒像自言自語。 “我記得,那時候你爹跪在我面前,說他愿以一身熱血鋪就我回京的路,只要我坐上這高位后,善待黎民,和濟天下?!被实鄣哪抗馔钔?,他在那里看到了自己年輕的時候,他也曾風華正茂,一肝赤城,憑著一腔翻涌的熱血帶著眾人走了條只有前眉頭退后的不歸路。 十七年來,他沒有忘記自己當年的承諾。 善待黎民,外平蠻族,內安百姓,大成朝的天下本是一座搖搖欲墜的屋子。自他接手以來,猶如一個兢兢業業的泥瓦工,左一層又一層,將這座危樓又糊了起來。 雖然遠不夠精美,但對于一座從地基就壞了的房子,他已盡了最大的努力。如今它能庇蒼生于檐下,比起當年的風雨飄搖,好了百倍千倍。 可等他這一代老去后,又有誰人堪挑大梁,撐起大成朝的這座泥房子? 思及此,皇帝感覺喉嚨涌上一股腥甜的氣息。 他頓了頓,端起茶杯,不動聲色喝了一口。茶水的澀氣將腥甜壓了壓,他微不可查地輕舒了一口氣,這才又問:“而你呢?” 而你呢? 謝懷琛心尖微微一顫。對啊,我又怎么樣呢?父親是蓋世英豪,母親是巾幗豪杰,自己呢?一個斗雞走狗的公子爺。 生于王侯之家,長于王侯之家。 是天生的富貴閑散公子。 他長長的,顫抖地深深呼吸著,艱難地說:“我……” 皇帝看著他,眼神變得凌厲起來:“你知道你殺的是什么人嗎?” 謝懷琛忍痛向著他深深一拜,然后才抬起頭,說:“成平王之子,陛下子侄,皇親貴胄?!?/br> “你知道是什么罪名嗎?”皇帝的目光僵在他身上,面色在此時的燈光下變幻不定。 “死罪?!敝x懷琛恭恭敬敬地說道,仰頭看著他:“陛下?!?/br> 皇帝沉默不語,端詳著他淡然的面容許久,才徐徐站起。 “朕若輕處你,天下人會說朕怕鎮國公;朕若重處你,天下人會說朕薄情寡義?!被实鄄患膊恍?,不輕不重,聲音雍容低沉,在殿內響徹:“你說,朕該如何?放你還是重處你?” “陛下要鎮國公府道歉認錯,把臉伸到成平王府的手邊,讓他出氣,成平王氣順了,陛下就可以順其自然從中周旋?!敝x懷琛仰望著皇帝,懇切地說道:“但我想,父親不會答應,否則陛下也不會找到我。不過,我殺宋時青并非一時沖動,也沒有后悔過。我沒錯,便不會認錯。更不會因為我犯的錯折損父親的脊梁?!?/br> 皇帝緩步走到他面前,垂目看著跪著的他,目光一寸寸從他的腳尖,腰側,緩緩落到他的眼睛上。 他在哪里見過這種眼神。 哦,那是十七年前,淳州謝侯府上的謝允川。 許久許久,這位仁厚的皇帝,忽然發出輕不可聞的一聲嘆息,說:“朕早該知道父子天性,你們定是一樣的,既是你們自己的選擇,朕便遂了你們的愿。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弱。 “多謝陛下?!敝x懷琛俯頭,感覺到全身的冷汗如針一般刺進肌膚之中,骨頭縫里都泛起涼意。 宮漏聲點點滴滴,長夜再長也將過去,耿耿星河將換成絢麗日色。 只是不知,他還能否看到明日的太陽。 自皇宮回到大理寺監牢后,沒人再提審謝懷琛,他不知外界的消息,不知皇帝究竟什么時候處置自己。 他與外界隔離,沒人告訴他如今京城的風云變幻。 譬如說寧老侯爺五月初三就要流放安州。 距離此時不過幾日的光景。 他已經從監牢出去,寧蘊將他接回家里。這一世有寧蘊提前打點,他比上一世受的傷好得太多,當是能熬過流放的路。 離京還有幾日,還有一件事迫在眉睫。 將寧老侯爺從監牢接回家的那天,寧蘊決定上陸家提親。 寧夫人先是家中遭變故,心神俱疲,短短幾日間,人蒼老了不少。聽到這個消息,她驚駭不已:“蘊兒,你可想好了,如今咱們家遭難,陸家怎么可能將女兒嫁過來?那陸家小姐又怎么會愿意跟你去安州吃苦?” 寧蘊默了一瞬,陸錦云定然不愿意,可陸晚晚不一樣,上一世她便和自己相互扶持于微時。 “陸錦云尖酸勢利,為人刻薄,如今正是擺脫她的好時機?!睂幏蛉诉氖滞螅骸澳憧汕f不能犯糊涂?!?/br> 寧蘊薄唇微啟:“母親,孩兒心意已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