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手上這份玉璽血詔,只得另托他人。 那該托給誰呢? 這是在托之以江山社稷,托之以天下黎庶之未來。 玉璽血詔一出,舉王旗,即為正義之師。 或許牧伯當時只是無奈一句。 但今時今日,落到韓伯齊手中的,卻已是這般沉重了。 他摒棄一切,游走各國,仔細物色,最后,他看中了信王。 其實,本來獻給郇王是最好的。玉璽和血詔,足可以投誠郇王,再順利成章帶著韓氏成為郇王心腹,即可輕易保住祖業和家人。 兩全其美,利索解決。 可郇王苛法,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施政只在強國全無仁心,黎民百姓在苛法強刑之下戰戰兢兢,他得天下,也必是一個苛君甚至暴君。 保存了自家,卻陷天下黎庶于水火之中。 所以韓伯齊最后還是選擇了心存仁義,治國施政以王霸二道相結合,能恤黎庶體民情,正值壯年又胸有丘壑,且國力亦不弱的信王。 選定了人后,他開始試著和信國人接觸。 事關重大,他得確定信王是否表里如一,是他本人真英明,還是私下依靠心腹臣將。 若是后者,這心腹臣將是否可靠? 這些都不能急,但實際上韓伯齊卻不能不急,楊膺李翳布局步步緊逼,而他為了玉璽和血詔,為了黎庶社稷,為了掩飾他行動真正的目的,只得一直佯裝不知。 他無法兼顧,一心二用,更有可能是兩樣都做不好。 大家小家,大仁小愛,在無法兩全的情況下,韓伯齊選擇了前者。 這幾年下來,申王及消息靈通的諸王侯已把牧伯拼死布下的障眼法破得差不多了,這懷疑的視線,已延伸到類似韓伯齊這種和天家牧伯稍微有些牽扯的當時在京者身上。 韓伯齊得加快速度。 但可惜的是,天有不測之風云。 由于一重大間諜案,其時又逢天降蝗災,郇國國庫再度吃緊,兩相疊加,郇王決定提前動手。 殺死韓伯齊,蠶食韓氏計劃開始。 比韓伯齊預料之中,足足提早了一年。 事情來得很突然,韓伯齊獲悉已危在旦夕,他不得已,最后將玉璽血詔收進暗格中,讓穆寒率人提前運走。 他遇襲,終不幸重傷垂危,就在距離家門百里地之外。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天不予他。 韓伯齊垂危之際,憶起妻兒,悲慟難忍。 他不是不愛他的妻兒愛女,這幾年,原本他可以提前將妻兒送走的,可妻兒一動,郇王將立即察覺有異。 不得已,他只能不動。 他今日一死,妻兒即身陷泥沼,他愧對妻兒,韓伯齊已屆垂死一刻,他竭盡全力為妻兒謀求生路。 他死死撐著最后一口氣,回到家中,叮囑才剛及笄的女兒,讓韓菀攜母弟北上郇都相投襄平侯府。 楊于淳真君子也,楊夫人是親姨母,他這是送上韓氏一切,只求妻兒平安。 韓伯齊在璽詔尚只屬大范圍懷疑對象,查無果,郇王得到韓氏后,不會在意孤兒寡母的,楊于淳是他的股肱能臣,他必會給面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韓伯齊臨終也算殫精竭慮,但最后,還是很可惜。 楊夫人。 …… 長久以來的所有疑惑得到解答。 原來如此。 難怪啊,韓菀想起上輩子被囚后的審問,許多她當時聽不懂的,如今恍然大悟。 原來,不僅僅是暗庫。 深夜,一燈如豆,韓菀靜靜坐在上首,一絲兒夜風不知從哪個縫隙灌進,臉上涼涼的,一抹,不知不覺,一臉淚痕。 父親不是不知,也不知不愛她們,而是天平另一邊是天子所托,天下黎庶,大愛戰勝了小愛。 東陽君府宗祠中懸一金漆匾額,上書:“后死須知無二道?!?/br> 這是第一代韓王的親筆,先祖忠心耿耿,拱護大梁,后人繼焉。 讓人驕傲的血脈,雖死無悔,就譬如太子宜之父,第二十三代韓王,就是因為適逢煬王之亂,他傾盡一切維護太子召正統,這才被篡的國。 韓氏人,代代如此。 韓菀能體會到父親這種情感,因她每次立在宗祠前,都有那種油然而生的激昂情感。 韓父身上的姜氏熱血,內存黎庶百姓的仁心,促使他按下自身一切,義無反顧奔走,哪怕明知自身兇險,亦在所不惜。 犧牲無悔。 韓菀體會到了他最后寫下那短信時的情感,短短數十字,匆忙又凌亂,她心里又酸又澀。 可惜啊,他最后殫精竭慮,千算萬算,卻算不到姨母楊夫人的心。 郇王楊膺不在意女人孩子,可楊夫人卻不愿意娶她為媳,最后她落入滾滾的郇河水中,母親淚盡嘔血而亡。 韓菀理解父親,也敬佩父親,為他的大義和犧牲心潮洶涌,疼惜又愛。 可她亦難受極了。 再多的理解,再明白父親的選擇,只作為天平另一頭被舍下的娘仨,她支離破碎的家。 在知曉自己被摯愛父親舍棄那一刻,鈍痛難忍。 前世今生,一幕幕閃過。 她潸然淚下。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不是楊夫人,上輩子未必不能平安誒 二更好了,發射完畢??!哈哈哈明天見啦寶寶們~么么啾!(づ ̄3 ̄)づ 1匾額上書:二忠祠聯 第70章 韓菀最后失聲痛哭。 羅平體恤主子,把自己知曉的都說完了后,他低頭沒有往上看。 他示意穆寒,兩人無聲退了出去。 室內僅燃了一盞燈,就在韓菀身后,她背對著光影,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她靜靜坐著,無聲落淚。 后窗扇“咿呀”一聲輕響,穆寒避開羅平回來了。 熟悉的腳步聲有些急促,她慢慢回頭。 透過朦朧水霧,她對上穆寒焦灼的一雙眼,他跪在她榻前,急聲低喚:“主子?” 他喊她一聲,她淚水頃刻洶涌而出。 無數悲愴和委屈涌上心頭,她撲進他懷里,抱著他的肩膀,低哭出聲。 在他懷里,她不需要堅強。 她閉上眼睛,放肆哭泣,低低的抽泣聲,濕熱的眼淚順著脖頸淌進穆寒的心口。 胸腔里的五臟六腑,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擰住了,難受極了。 穆寒緊緊收攏雙臂。 厚云被疾風吹散,一彎孤月懸在天際,藏藍蒼穹幽深,寒風瑟瑟,清冷的月光穿過窗牖落在長長的矮榻上。 一燈如豆。 韓菀躺在矮榻上,她閉上眼睛,一抹清涼覆蓋在她的眼額上,那種腫灼的感覺便輕了不少。 她無聲躺著不動,穆寒絞了浸透涼水的絲帕,一會,輕輕取下原先一條,將新的覆在她的眼睛上。 室內靜謐,久久,下弦月越過樹梢,長夜愈發黝暗,黎明將至。 韓菀動了動,她坐了起身。 不知疲憊的冷敷,讓她眼睛舒服了很多。 痛哭一場過后,她情緒已徹底平靜下來了。 束發緞帶散了,風撩動她的青絲,她靜靜看著窗外,直至黎明過盡,天際泛起一抹魚肚白。 天要亮了。 韓菀回頭:“我們現在已無路可退了?!?/br> 她對穆寒說。 神情很平靜,這是一個陳述句。 上一輩子,若沒有楊夫人的話,她娘倆未必不能在楊于淳的護蔭下平安活下去。 可惜沒有如果。 韓伯齊叮囑愛女攜母弟北上郇都投奔襄平侯府,即是將韓氏拱手托出,以換取妻兒平安。 然韓菀重生后,第一件事就是入主總號攥住韓氏,她保住礦脈剔除細作網,一連串動作直接破壞了楊膺李翳多年的苦心部署,導致二人甚至不得不比上輩子還早下決定除去她。 她早已不再是無害孤女了,即便立即放手,對方也不會放棄斬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