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楊于淳起身,佇立在大敞的檻窗前。 晨曦漸放,天色越來越亮,一縷金色朝陽射在侯府主廳高高廡頂的鴟吻上。 天已亮全。 楊于淳轉身:“備馬?!?/br> 他要去韓府。 事情處理完畢,他必須告知韓菀處理結果,并給韓家人一個交代。 而對于楊于淳來說,這恰恰卻是整件事最難的地方。 迎著日光,長長吐了一口氣。 他翻身上馬,揚鞭離去。 一大清早,楊于淳來了。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楊于淳大肆清洗侯府人手,除了他父親的心腹不能動,其余都徹底查察了一遍,凡知情的,或許有其他問題的,全都被他處理了。 只不過,他卻沒有動韓菀的人。 非但如此,囚于地牢正用刑的那批人也被他強硬接手過來,李翳不見,看守的是楊膺的心腹親衛隊副,他請示過主子后沒再吭聲。 楊于淳把人押回左徒府,隨后,那個小隊長被他放了回去。 韓菀還有人在,侯府里發生的事她頗清楚的。 至此,才長長吐了一口氣,她賭贏了。 楊于淳確實是個嚴于律己且正義有度的真君子,他并不能坐視此等事情的發生。 韓菀這才能真正睡了個還算好的覺。 次日剛醒,就聞聽楊于淳來見,她訝異一瞬,這么快,隨后立即道:“快請!” 韓菀快步前往前院,去迎楊于淳。 表兄妹再次見面,相隔不過才三天,卻恍惚已過去了很不短的一段時光。 兩人都身心頗疲。 在湖邊水榭相對坐下,韓菀打量楊于淳兩眼,他雙目微泛紅絲,面帶疲色。 她沒法說什么,只得道:“表兄保重?!?/br> 楊于淳頷首:“放心,表妹也是?!?/br> 靜了一下,隨即久言歸正傳。 楊于淳不是拖泥帶水的人,哪怕知道韓菀怕已了解了個七八,他還是先將結果再說了一遍。 “我與父親商談過后,父親已默許,此事作罷?!?/br> 至于這過程是如何的,他并沒提及,這輕描淡寫一句后,又道:“母親身邊的人,我已悉數汰換,……日后她,斷不會再有此類事再生?!?/br> 他鄭重承諾:“表妹放心,但凡有我一日,必會全力回護韓氏?!?/br> 這是許諾,即便楊膺反悔,他也會堅定站在維護韓氏的一方,斷不會變。 簡簡單單幾句話,韓菀立即就聽懂了,對于楊于淳如何說服的楊膺,她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韓菀說不激動那是假的,有了楊于淳的堅定立場,楊膺投鼠忌器,難題困境隨即迎刃而解。 她感激至極,立即坐直,伏身深深一拜:“元娘謝表兄??!” 百般動容,都盡化作一句。 楊于淳托住她,沒讓她拜下去,他不禁露出一抹苦笑,“表妹此話,豈不羞煞愚兄?” 血緣之親,他家竟如此行事,到頭來,反要韓菀萬分感激拜他,楊于淳無顏承受。 況且,想起他接著要說的事,楊于淳心里更是愧疚。 扶起韓菀,他道:“表妹,且坐下說話?!?/br> 這次危機終于消弭于無形了,韓菀壓力陡全消,她神色一下子輕松了起來。 繃緊的脊背一放,楊于淳扶她,她還是福身一禮,“謝表兄?!?/br> 謝他的人品,也謝他對韓家的情誼。 砂瓶內的茶湯沸騰,她提起,親自斟了兩盞茶:“表兄,元娘以茶代酒,敬你一杯?!?/br> 表兄妹碰過盞,一仰飲盡茶湯。 韓菀給他重新斟上。 她微微垂眸,一束陽光自廊榭縫隙穿過投在她的身側,明媚的光斑,襯得她愈發肌膚勝雪,長翹的睫羽輕輕顫動,如振翅蝴蝶。 湖風自她身后而來,衣帶翻飛,她瘦了許多,卻不顯尖削,反另有一種弱不勝衣的楚楚之態,極盡少女妍麗姣美。 能看得出來,她心情一下子就輕快起來,翹唇露了笑,左腮一點若有似無的淺淺梨渦。 楊于淳心里暗嘆一聲,只是該說的還是得說。 承諾說完了,接下來就是深入的處理結果。 有一個無法避免的話題,那就是韓父。 他聲音有些低沉:“昨夜,我去了父親書房,問及此事,父親言道,一應事宜俱交給李翳,此乃李翳擅自做主?!?/br> 這話題一起,水榭里一下子就安靜下來,靜得可怕。 楊于淳長長吐了一口氣。 楊膺說,韓父之死,是李翳個人行為,是真是假,由各人自分辨。 但楊于淳也只能當是真的,再難出口,他也只能這么給韓菀說出來。楊膺和楊夫人乃他生身父母,生他養他,慈心撫育精心教養他成人。 他只能這樣了。 韓菀沉默了。 楊于淳也沉默了片刻,半晌,他道:“你放心,我必會拿住此人?!?/br> 想起與父親的交涉,他皺了皺眉,楊膺說歸說,卻半分沒有交出李翳的意思。 楊于淳承諾:“你放心,我必會將此人交予你處置?!?/br> 回應他的是一段長長的沉默。 沉默了一陣,楊于淳長吁了一口氣,垂瞼,最后說一句:“若……請表妹稟明姨母,于淳再登門給姨母請罪?!?/br> 他是楊膺兒子,也只能如此了。 楊于淳言下之意,若韓菀認同這個處理方法,那就請她替他稟明孫氏,他再來登門替父母請罪。 再說明白一點,即是韓父的去世,無奈之下只能真當做是李翳的個人行為了。 韓菀不知怎么形容自己心里的感受。 明明她知道,這是已經是最好的解決方案,楊于淳已做到自己能做的極限了。 她該應下來,給這事畫上一個完滿的的句號。 可她心里就是難受極了,嘴張不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楊于淳也知,他也未要韓菀立即給出答案,話罷坐了一陣,他隨即站起身,告辭離去,也不用人相送。 楊于淳走后,韓菀獨自在湖邊坐了許久,一動不動,怔怔盯著湖水。 旭陽漸升,烈日炎炎,炙熱的陽光烘烤著大地,滾滾熱浪。 “主子?” 穆寒輕喊了一聲,太熱了,得回去了,她身體尤虛,會受不住的。 韓菀眼睫動了動,半晌,慢慢轉過身來。 盛夏炎炎,她一張臉紙一般蒼白。 她慢慢抬眸看一眼穆寒,穆寒可以清晰看見她眸中蘊含的點點淚光。 穆寒心驀的一緊,胸腔抑不住泛起隱隱鈍痛,不尖銳,那種緩慢蔓延的沉沉痛楚,卻極難受。 他低聲說:“日已高升,水榭炎熱,主子請回屋?!?/br> 韓菀側頭看了眼水榭外,粼粼湖面折射刺人眼睛生疼,她怔怔望了好半晌,起身回酈陽居。 她沒說話,默默在前頭走著,炙熱陽光照在身上火辣辣的,她也未曾繞道廡廊躲避。 穆寒緊隨其后。 她沒表露出些什么,但他能感覺到她的心潮翻涌。 他方才雖在水榭之外,但穆寒聽覺敏銳,楊于淳說的話他還是聽見了。 極心疼極心疼她,恨不能以身替之,只可惜并無此法。 “主子?” 頭一次這般恨自己拙嘴笨舌,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想不出來。 韓菀跨入門檻,吩咐人都下去,她繼續往里面走。長長孔雀藍曲裾裙擺拖拽在地面,她脊背繃得緊緊的,極纖細又緊繃,有一種強弩之末的錯覺,總讓人懸心下一刻會崩垮。 穆寒腳下生根,他根本沒法如旁人一樣聽從她的命令無聲退去。 他低低喊了一聲,韓菀腳下頓住了。 榻級在腳下卻再邁不動一步,她慢慢轉過身來,穆寒站在三尺外,那雙琉璃珠般的淺褐色眼眸帶著擔憂,正一瞬不瞬看著她。 鼻端一熱,眼淚控制不住,就這么落了下來。 她低聲說:“……穆寒,我心里疼?!?/br> 她蹙眉,慢慢伸手捂住心口。 穆寒心一緊,一個箭步上前,扶住她將她抱坐在榻上。穆寒心一緊,一個箭步上前,扶住她將她抱坐在榻上,一手飛速打開榻側矮柜上的小匣,取出一個小陶瓶,咬開瓶塞倒出一枚藥丸,送進她嘴里。 又飛速到了一盞白水,也顧不上涼,湊到她唇邊。 和水吞下藥丸,好一會,心悸的感覺才漸漸消失,靠著穆寒臂彎,熟悉醇厚的氣息包圍著她,她不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