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韓菀聲音很好聽,如琴瑟韻動,婉轉動人,哭泣太多傷了嗓子略有些啞,卻很認真。 他不禁抬頭,對上了一雙漆黑剔透的眼眸。 薄薄的秋陽從頭頂灑下,她肌膚白得仿要透明,細細的絨毛,淡淡的粉,疲傷讓她的臉龐染上一絲蒼白,愈發襯得一雙精致桃花眸奪目。 這雙點漆般剔透的瞳仁,正一瞬不瞬看著他,短短一句話,有一種亙古的錯覺,目光仿佛穿透了時光,落在他的臉上。 他逾越了,她卻沒有生氣,還笑了笑。 穆寒迅速低下頭。 “謝小主人?!?/br> “回去吧?!表n菀輕聲說。 她抬起頭,環視眼前百十張或多或少眼熟的面孔,“委屈你們了,都回去吧?!?/br> 屏息已久的諸衛激動大喜,忙跪伏:“卑職等謝小主人!” …… 一眾武衛尾隨輜車折返。 人太多了,她又來得急,只能讓他們步行,她放慢速度。 但其實沒事,他們這些奴隸出身的武衛,都是極能吃苦的,這些許路程并不覺得有什么,反境況峰回路轉,激動高興情緒高昂。 不少人身上帶傷,韓菀特地打發人進城采買傷藥,讓他們暫先敷一敷,又使人問了可能支應。 完全沒問題,實在不方便行走的一路都有人輪著背,并不影響。 女婢奉命特地問了穆寒,韓菀見他身上新傷舊傷,半邊身體斑斑血跡看著有些厲害。 穆寒簡短回道:“無事?!?/br> 他看著就是個沉默寡言的,異常強壯又半身腥紅讓人心頭發悚,女婢得了答案見他不再語言,咽了咽唾沫忙折返回話。 入夜,他們回到了東陽君府。 回到舊日起居的營房,隨后醫士就來了,一一給他們檢查包扎好傷口,針藥不吝,甚至女郎還親自過來探視,足半個時辰,才離開。 同屋的阿亞伸長脖子望了眼,“小主人真好!” 韓府仁厚,與外面外頭相比不亞于天堂。老主人沒了,幸好還有小主人。 阿亞也習慣了穆寒的寡言少語,沒答話也不在意,興致勃勃說了兩句,又說起今日那個彭陵夫人,低聲咒罵幾聲,十分慶幸,若穆寒落在她手上只怕不死至少脫一層皮。 幸好小主人及時趕到。 他慶幸拍了拍胸口,忽想起一事,回頭對穆寒說:“誒,好像小主人不是第一次救你了誒?!?/br> 天色漸沉,院里的綠植籠罩在一層漆黑的夜色中,遠遠院檐的兩盞絹燈在冷風中搖晃著。 穆寒回頭看去,昏黃燈光投在院門前的青石板甬道上,素色裙裾的纖楚背影提著裙擺步上階梯,漸行漸遠,朦朧漸看不清。 是的。 她不是第一次救他了。 …… 穆寒生在一個北地與匈奴接壤的邊城奴隸營中,他甚至不知道他的生父是誰。 但能肯定的,對方是一個羯奴。 中原各國屢屢與羯羌等族交戰,戰敗俘虜淪為奴隸,而且還是最卑賤的異族奴隸。 這是天底下最卑賤最骯臟最混亂的地方,沒有之一。越是底層就越粗暴簡單,弱rou強食是唯一真理,人命如草芥,每天都有許多尸體抬出去。 他生下來的瞳色和五官,一半羯奴的血統注定他將處于奴隸營的最底層,連他的母親一看清他臉,也嘆他注定活不長。 不是狠心,而是現實。 可穆寒居然磕磕絆絆的,像個狼崽子一樣地活下來了。會走路就會打架,反勝無數次同齡人的追打,躲避無數人大人的惡意,頭破血流,奄奄一息,但他居然熬過來了。 但可惜的是,幸運沒有一直眷顧他。 在他十歲那年,他所在的奴隸營內遷,中途為了救差點被強辱致死的母親,他舉起大石頭往對方的后腦勺狠狠砸下去。 但可惜的是,對方沒有被一下砸死,沒等他再補一下就爬了起身。 穆寒的母親拉著他兄弟奪路狂奔,這個往日逆來順受的女人,居然拉著她的孩子成功逃出了營地。 那是一個大雪天。 傷痕累累的三人最終倒在山坡下的黃土路旁,冷,餓,鮮血在身下的白雪逐漸暈染開來,他努力往前爬,因為后面還有追兵。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犬吠的聲音,是追兵,但可惜他的意識開始模糊,已經爬不動了。 那個冰冷寒冬,就在他感到絕望的時候,忽他聽見遠遠有鈴聲。 很清脆的叮叮聲,風吹著輜車檐前的銀鈴,發出悅耳的脆響,叮叮叮叮。 一開始他以為是幻覺,但一會兒,鈴聲越來越清晰,他勉強抬起頭,見得遠遠的,一車隊由遠而近。 發出鈴聲的,是最前頭的一輛紫色帷幕的輜車,求生的本能讓他生出一絲力氣,他拼盡全力爬上雪堆,滾落在輜車的朱輪側。 “……救我?!?/br> 唇動了動,但穆寒知道,他沒發出聲音。 也是他命不該絕,就在這個時候,輜車車窗簾子掀了掀,他聽到一個小女孩嘟囔的聲音,緊接著,一張粉妝玉砌的小臉蛋出現簾后。 “??!” 驟然見他,小女孩嚇了一跳驚呼一聲。 他心不禁黯了黯,他知道自己的模樣有多狼狽,血淋淋極嚇人。這些貴人,哪怕他沒傷,歷來也不屑沾邊的,更有甚者連看一眼都覺得污了雙目。 但出乎意料的,小女孩立即叫停了車隊,她甚至自己親自跳下車來,她可能就四五歲大,小小一團,手足無措,慌忙解下了自己的小披風蓋在他身上。 這可嚇壞了隨行的管事和仆婦,披風蓋他身上不能要了,女婢趕緊從車上另取一件,急急忙忙裹住她抱起來,管事一疊聲讓將女郎抱進去,解救之事交給他就是了。 小女孩被塞回車廂,不過她馬上撩起簾子探頭出來,穆寒掙扎仰起頭,聲如蚊吶告訴她,他后面還有母親兄弟。 很急切,因為他已經聽到犬吠了。 小女孩忙說:“你別怕,我讓田阿叔去!” 她連忙看管事,管事忙應:“小的這就使人去,無事,給些銀錢買下就行了?!?/br> 他喊人迎上去交涉,又揚聲叫隨隊醫士來,邊喊邊扯車窗簾子,苦口婆心:“天兒太冷了,受了寒可不得了,小娘子您……” 穆寒的心這才一定,脫力栽倒。 車窗簾子被扯了下來,但沒一會,又偷偷掀起一點縫,小女孩悄悄伸出一條手臂,遞給他一個粉紅色的荷包。 “這個給你!” 荷包鼓鼓囊囊的,她把車上的糕餅都裝進去了,小女孩很認真說:“吃飽就沒那么疼了?!?/br> 她努力探胳膊。 穆寒喘了兩口氣,勉強支起身,把那個荷包接了過來。 就這樣,穆寒很幸運的,進了東陽君府。 韓家仁厚,收容解救過許多流民奴隸,韓父甚至還會給予機會,這么大小進府的孩子,都有機會學習手藝的。 穆寒被挑中了學武,這是最好的出路,以后能成為家丁府衛,或商隊護衛,甚至其中佼佼者還有機會被選作主君的親衛。 穆寒極刻苦,他在十五歲那年通過考驗,被挑中進入家主的親衛隊。 一晃眼七年過去。 從一開始至如今,已經十二年了。 阿亞說的一點不錯,他們確實很幸運。 燈光朦朧,素色身影沿著甬道漸行漸遠,出了院門,沒入黑暗,看不見了。 良久,穆寒要收回目光,卻見一女婢折返。 女婢先往穆寒所居的屋舍而來,穆寒直起身,女婢進門,遞過一玉瓶,說這是女郎喚她回去取的碧玉散,另傳話,女郎讓他好生養傷,待傷愈再去說話不遲。 碧玉散是上佳金創藥,治療外傷效果極好,市面上是沒有的,得各家自尋藥材配置,炮制方法繁復配置不易,非常珍貴。 穆寒垂目看了眼,碧色玉瓶剔透晶瑩,他握在掌心,沁涼沁涼的。 “謝小主子?!?/br> …… 韓菀奔波一日,有些疲憊,但還是先去看弟弟。 韓琮睡了,他等了阿姐好久,后服了藥,撐不住睡了過去。 韓母孫氏正翹首等她。 兩人給韓琮掖了掖被子,轉去正房說話,孫氏見她面露疲色,頗心疼,讓下仆趕緊端晚食上來。 母女二人坐下用膳,關切幾句,孫氏不免說起韓菀的去向,她蹙眉:“不過是些護主不力之人罷了,你又何必親去追趕?” 曹邑宰確實給她回過一句,孫氏先前并沒想起,只喪夫之痛,一經提起不免怨責,對于穆寒等,她是極不喜的。 韓菀只得勸:“阿爹如今不在了,只剩我們娘仨,外事不通,正是用人之際,忠心者實屬難得?!?/br> 上輩子她令人回頭去贖的時候,不少人已不在了,實在太過可惜,韓父挑選親衛的第一條件就是忠心。 如今有機會再來一次,這些忠心耿耿又有能的人,韓菀自是不肯送走半個的。 “留下他們,也能安穩府里人心,阿娘,你說是不是?” 勸了好一陣子,韓菀說的也確實是道理,孫氏最后還是壓下不喜同意了。 只說起韓父,她悲從中來,不免又痛哭了一場。 哭罷,抹了眼淚,她環視曾留下無數歡聲笑語的屋舍,強忍悲傷,對女兒道:“二郎病已痊愈,我們也差不多要啟程了?!?/br> 說著取出一封信,是姨母從郇都送過來的。 如今已是九月深秋,再不收拾起來動身,待大雪封路,就難走了。 韓菀頓了頓,半晌她“嗯”一聲當做回應,扶起母親,“夜深了,娘你早些歇吧,諸事明日再說不遲?!?/br> 待母親睡下,韓菀步出正院,深秋寒夜,星斗漫天,她吐了一口氣,快步回了酈陽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