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最后冥夜還是一個人走出了地牢,他明白, 桑酒不會道歉。 仙婢見他臉色蒼白, 惴惴不安地看著他,說道:“真君, 天歡圣女在哭?!?/br> 冥夜說:“知道了?!?/br> 他邁步走向天昊宮里。 還未靠近, 果然聽見一陣痛苦的低泣聲。 神有神髓,仙有靈髓, 妖魔有魔根。 毀了靈根, 不亞于剔骨之痛,天歡活過來, 天昊這幾日一直用鎮痛的藥將養著, 依舊不能緩解天歡的痛苦。 她一旦醒來, 便痛得哭泣不止。 冥夜一走進去, 天歡拽住他的袖子,低泣道:“冥夜, 我好疼,我好疼啊?!?/br> 天昊憤怒地說:“那蚌精敢傷天歡, 害得天歡如此痛苦, 我要她魂飛魄散,償我女兒今日之苦?!?/br> 冥夜冷聲說:“我不允!” 他閉了閉眼:“師父, 我說過了,桑酒邪魔入體, 才會被控制傷了天歡。天歡既然已經醒來, 便不要再追究此事?!?/br> 天昊說:“你竟然還護著那蚌精!難不成你也覺得天歡有錯, 她奉令清繳妖魔, 有何不對。這幾日你自己也去看過,漠河妖氣橫生,天歡并未冤枉蚌族?!?/br> 冥夜說:“蚌族居于漠河,數千年來從未害人?!?/br> 天昊冷笑道:“你是要包庇蚌精到底了?天歡失去了靈髓,要我放過蚌精,絕無可能!除非,把那蚌精的靈髓換給天歡?!?/br> 冥夜平靜地說:“天歡失去靈髓,不知弟子的靈髓,夠不夠賠?” 天昊一愣。 冥夜的靈髓,那是多少人都肖想的東西! 冥夜說道:“我把靈髓給天歡,這件事當作沒有發生過。上清自此還給師父,恩情也一并還給師父。天昊尊者,三界誅殺令只有一枚,你還是別浪費在小蚌精身上比較好?!?/br> 說罷,他便要動手抽靈髓。 天歡死死拽住他的袖子,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冥夜,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你竟然為了那個蚌精……” 冥夜說:“百年前,她就已經是我的仙妃,我的妻子?!?/br> 天歡慘然一笑:“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告訴你真相。蚌族早在百年前,就和妖魔勾結。你說桑酒被妖魔控制,旁人不信,我倒是信的,只不過不是控制,她是心甘情愿為妖魔做一切?!?/br> 冥夜冷冷看著她。 天歡說:“你道她為何明明看見了你留下的消息,卻不愿在竹林中等你。因為她那時,和一只狼妖在一起。魔神手下大將,少睢你想必認得,你若去查,便知道,那幾日桑酒都和少雎在一起?!?/br> 天歡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冥夜,你還不明白嗎?桑酒不愛你了,她和少雎廝混那么久,整個漠河都帶著妖氣。你又何必為了她,棄上清于不顧呢!” 冥夜拳頭握緊,死死抿唇,他的目光向來冷清,此刻卻前所未有犀利起來:“住嘴!” 天歡抽泣著搖頭:“就連你也不知道,漠河妖氣從何而來,魔神一死,除了少雎,誰還會有這么濃重的妖氣?你不懂女子的心,你冷落桑酒百年,縱然她從前再喜歡你,可是如今除了恨,還能剩下什么?!?/br> 冥夜指尖蒼白。 他在竹林留下暗語,讓桑酒等他七日,可他第七日回去找她,卻沒有找到桑酒。反倒看見林中彌散著濃烈妖氣…… 桑酒從前見到他便歡喜,可如今,她連他靠近都不愿意。 冥夜冷冷地說:“我不信,天歡圣女既然不愿意要我靈髓,我自會想辦法補償你。你們若真不肯放過桑酒,我也無法時時刻刻阻攔,但希望天昊尊者明白,冥夜千年來,也不是白白做這個真君?!?/br> 他話音剛落,仙兵匆匆來報—— “真君,地牢中的蚌精不見了!” 此話一出,冥夜臉色大變。 他眸中冰冷,幾乎下一瞬,就出現在了地牢中。 果真如仙兵所說,地牢空空如也。 空中彌散著一股很淺的妖氣,那么熟悉,暴怒和恐慌幾乎讓他失去理智,眨眼間,他循著妖氣追到百里之外。 * 蘇蘇蜷縮在巨大狼妖的背上。 少雎聲音輕和:“累了就睡一覺,我不會讓他們殺了你?!?/br> 蘇蘇低聲說:“我不怕他們殺了我?!?/br> 少雎說:“我進入上清,定瞞不過冥夜,過不了多久,他就會追上來。我來此并非毫無勝算,你別怕,我定能帶你離開,只不過,如今妖魔境況不太好,接下來你跟著我恐怕得受點罪了?!?/br> 蘇蘇問:“你為什么要救我?” 少雎道:“你救了我?!?/br> 蘇蘇凄涼笑道:“我也救了別人,可他們害死了父王?!?/br> 少雎嘆息一聲:“桑酒,善良無罪?!?/br> 蘇蘇睜著血紅的眸子,看著天空喃喃問他:“我現在成妖了嗎?” 少雎溫柔地笑著說:“你是仙?!?/br> 眼淚順著眼角,無聲滑落到少雎背上。她倉皇去擦:“抱歉,我不是故意的?!?/br> 少雎說:“沒有關系?!?/br> 他帶著她跑過金色的田野,蘇蘇才發現,人間已經十月,是秋天了。 如少雎所說,他們并沒有走出多遠,墨發白衣的仙君,便手握仙器,在前方等著他們。 少雎把蘇蘇放下來。 蘇蘇看著面前的男子,她以為冥夜會生氣,畢竟三界誰人不知,冥夜真君最重規矩,他道心穩固,眼里容不下妖孽。 她也做好了今日死在這里的打算。 蘇蘇明明知道,少雎帶自己走不遠,她還是爬上了他的背。 這約莫是她這輩子最自私的一回。 她心想,死在美麗的人間,總比死在陰暗的地牢好。她已經準備好了面對冥夜的怒火,然而面前神色清冷的仙君,仿佛沒有看見少雎的存在,努力扯了一個笑容,對她伸出手:“過來?!?/br> 冥夜說:“桑酒,我知道是他脅迫你,你和我回去,我不會為難他?!?/br> 百年來,蘇蘇從未見冥夜對自己笑過。 最多的時候,他總是冷著眉眼,斥責她沒有半點兒規矩。 倘若是以前,她在夢里都盼著今日這一幕,白衣仙君朝她伸出手,帶她回上清。 可今日,蘇蘇用紅色的瞳看著他,道:“冥夜仙君,我是個妖精,不是你定的規矩嗎?妖精不能去上清?!?/br> 冥夜冷靜地說:“你不是,變成妖瞳,并不意味著成了妖,被人控制也會出現妖瞳。你不想去上清,那就不去上清?!?/br> 蘇蘇說道:“我殺了人,天歡、還有幾個叫不出名字的仙子?!?/br> 冥夜依舊十分冷靜,他篤定地說:“他們不會死?!?/br> 只要魂魄不散,他就能救回他們。她也不會有業障,她能做回蚌族小公主,繼續修仙,只要她同他回去。 蘇蘇呢喃道:“你真是瘋了,冥夜?!?/br> 他固執地看著她。 蘇蘇把手放進他掌心,冥夜愣住,歡喜之色才出現在眼底,她輕聲問:“我和你回去,你能殺了天歡嗎?” 蘇蘇感覺握住自己那只手僵住。 她慢慢地說:“殺了她,碾碎她的魂魄,讓她永世不得超生。還有那幾個仙子,我聽說仙子的rou身化作齏粉,沉入河中,能保證河水百年清澈。冥夜,你能殺幾個?” 她看著他慢慢白了臉色,想抽回自己的手。 冥夜卻不肯放手,他倏地收緊手指,下一刻,一道冷光打在他手上,他悶哼一聲,手指反而更緊。 少雎從一頭巨狼化作人形,擔憂地看著蘇蘇。 蘇蘇對冥夜說:“放開我吧,冥夜,一百年了,就當我欠你和天歡的,我一個妖怪,不該肖想仙境主人。我們蚌族挾恩圖報還愚蠢,明明高攀不起你們,偏往你們身邊湊。你看,我如今知道錯了,我再也不來礙你的眼?!?/br> 冥夜心里痛意難擋。 他很想說,不是這樣的,是他生生錯過了百年。 蘇蘇說:“最初就是我錯了,我不該遇見你,不該肖想不屬于自己的一切,如今漠河水淹,蚌族身死,仙君就當高抬貴手,念在蚌族桑酒當年年少無知,要么放過我,要么殺了我?!?/br> 冥夜臉色慘白。 蘇蘇看向少雎:“我們走吧?!?/br> 少雎點頭,他們沒走出多遠,蘇蘇聽見身后低啞的嗓音:“所以,你后悔了,愛上他了?” 他問得艱難,似乎她回答是,比在他心上剜刀子還難受。 蘇蘇沒有回頭,她輕聲說:“冥夜,愛誰不比愛你好呢?” 她的珍珠和眼淚,愛情與天真,盡數葬在了這一百年??筛冻龅拇鷥r太大了,大到她心中只剩下悲哀。 蘇蘇沒有回頭,也看不見冥夜踉踉蹌蹌追上來,依舊想留下她。 他握不住三叉戟,碰不到她的衣擺。 邪魔不懼的仙君,卻害怕她回頭,更怕她不回頭。 他沒法放她走,也沒辦法殺了她。 他跟了許久,看狼妖帶她跑過人間秋天的田野,跑過山花爛漫的草地,跑過人間干凈的瀑布和小溪。 他們越走越遠,最后消失不見。 他一個人站在原地,攔住他的,并不是那只狼妖,也不是她說,冥夜,愛誰不比愛你好呢。 而是她被妥帖放在溪水中,難得露出的那個笑容,讓他止住了腳步。 他不敢上前,第一次真切明白,桑酒不愛他了。 * 冥夜沒有回到上清。 他回到了那個荒蕪的小竹林,不知道哪一天,小地仙搬回來了。他戰戰兢兢看著冥夜:“真、真君?!?/br> 冥夜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