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雪路
恒溫箱里的幼貓睜開了眼,發出一聲細細嗚嗚的貓叫聲。 實驗室的助理湊過來說:“還真的活了啊……難怪說貓有九條命呢?!?/br> 另一個年齡稍大些的研究員冷不丁道:“人都能活,貓為什么不能活?” 那年輕的研究員立時噤聲。 恒溫箱的小門被打開,幼貓掙扎好幾次才勉強站起來,顫巍巍往出口邁來。 段余寧站在原地,口罩擋住大半張臉,他的視線微垂,看向地上那只瘦骨嶙峋的幼貓。 那只幼貓徑直走向他,在他腳踝處蹭了蹭,似乎是怕冷,依偎著他的鞋子臥下去,在他的兩腳中間蜷縮成一團。 年齡大的研究員冷笑道:“看看,只有小怪物會親近小怪物?!?/br> 段余寧把貓抱起來,摸了摸它幾乎蹭沒毛的脊背。 他說:“我自己來處理它?!?/br> 市中院近日同意并接受了達山區法院報請的一樁醫療糾紛案件的管轄權轉移,翁沛接到開會通知也有點疑惑,因為這案子無論怎么看都是民事庭的活兒。她提前五分鐘來到會議室,卻發現人都到齊了,與會的都是刑庭的同事。 她和另外一名法官助理坐在最外圈的小椅子上做會議記錄,這起醫療糾紛案件鬧得沸沸揚揚,她們早前就有所耳聞。案子當事人一方是個頗負盛名的神經外科醫生,該醫生出于種種原因在患者危急昏迷、無法簽字的時候擅自決定開刀,兵行險招救活了腦出血患者,但是患者家屬一直不肯現身照顧,醫院又總歸不是做慈善機構的,病人疏于照料很快去世,而家屬收到一大筆醫院的手術費催繳單時不干了,鬧到門診大廳還拍視頻上傳到社交平臺,被自媒體瘋狂捏造文章,引發了一場攻擊主治醫生的網絡暴力。本來指望著巡回庭大發慈悲給拎走該案去處理,結果兜兜轉轉還是下發到中院來了,并且莫名其妙花落刑一庭。 身邊的楊助理悄悄對她說:“這也是山區調研的原因,那患者家屬說自己老家那邊的人都有這種毛病,根本不需要開刀,還和醫生產生了肢體沖突?!?/br> “沖突?”翁沛問,“所以發展成醫鬧了嗎?” “不是,”楊助理說,“部隊醫院能讓你鬧么?你手邊程序卷宗翻翻看,警方調查結果是沖突的時候那過世患者的妻子被主治醫生推搡了一把,腦袋撞到墻上一命嗚呼了?!?/br> 翁沛打了個寒顫,望向會議室前方的投屏,那里正放映一張達山區的地形圖,標出了叁處紅點,是他們此行訪問調查的目的地。 會議結束后她去洗手間出來,給陶珩悠打電話,說自己周末就要去山區,不能去看望他了。 陶珩悠很傷心,他小舅舅去進修大半個月,小沛jiejie也忙得團團轉,沒有人來他的小院子玩,小男孩覺得自己被拋棄了。 翁沛安慰了幾句,同事的電話又打進來,她只得匆匆掛線回到辦公室。 臨行前一天夜里,調研小組又開了場會議,她回去得晚了些,意外的在電梯口碰上段余寧。 如果等下一趟電梯就顯得太刻意,她只好跟著他一起走進去。 一進去就前后各據一角。 她假裝低頭玩手機,段余寧忽然笑了。 翁沛轉過臉,看見他靠在電梯壁上,神情疲憊,所以閉眼睜眼的動作都慢了些。 他的身體微微往前傾,是想和自己講話的樣子。 這種神情以前在床上見過,翁沛想起一些事情,立刻就紅了臉,警告道:“你別過來?!?/br> 段余寧非但不理她,還往前走了兩步。 他的手臂橫過來的時候,翁沛貼著墻壁蹲了下去,在地上縮成一團。 段余寧的手指停了停,接著,按亮了樓層鍵。 他的聲音自翁沛頭頂上響起:“你怎么了?” 翁沛尷尬不已,把目光從他干凈整潔的褲腿上挪開:“……站累了,蹲會兒?!?/br> 段余寧望著她的小腦袋,從上方看下去,視線會經過她的睫毛、秀氣的鼻梁和……因為緊張而咬住的下嘴唇唇瓣,不知道今天涂的什么口紅,有種小心謹慎的風情。 “起來吧,”段余寧說:“到了?!?/br> 電梯門應聲而開,他率先走了出去,翁沛連忙站起來。 兩個人同時拿出鑰匙開門,同時走進去,又同時關上門。 滕書漫站在客廳在吃栗子,耳聞目睹他倆開關門的動作,打趣說:“兩扇門長得一樣,我得在家門口貼個標識,免得哪一天你走錯門,進他家里去了?!?/br> “不可能?!?/br> 第二日,天還沒亮她就出發去單位,印著市中院字樣的大巴車上一共坐了七個人,楊助理臨時被分配了別的任務,所以她和另外兩個行政人員坐在靠后的位置。 幸而路上沒什么需要核對的材料,翁沛在車上補了一覺。 醒來正好到了一個休息區,集體吃了午飯,有半小時左右的休息時間,她溜達到附近,發現這一帶是剛剛開發的旅游景點,休息區后面就有一片湖,正對著蒼然遠山,湖畔蘆葦搖曳。 她撿了塊小石子,回想著陶珩悠那孩子之前是怎么打水漂的,扔了叁個都是直接沉下去。 事不過叁,但總有突如其來的“四”,比方說湖面掠過的小石子和泛起的那一連串漣漪。 翁沛別過臉,看見段余寧,驚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段余寧又撿起一塊小石子:“研究院組織去達山區考察?!?/br> 小小的水花在陽光下濺開,他望著湖面和遠山:“要下雪了,小沛?!?/br> 她返回大巴,在車上坐了好久,一拉開車簾就看見段余寧站在休息區的空地上,舉目朝她微笑。 天漸漸陰冷,他說「要下雪了,小沛」,可自己卻還穿的那樣單薄。 進入達山區,果然下起了雨夾雪,大巴車被困在離村莊五公里的地方,前輪陷進泥路路面的水坑。 一行人從車上下來,打著傘站在雨雪里等。推了半天推不動,司機只好打電話向外面求援。 天氣情況惡劣,山路險阻,一時半會兒等不到救援,只好返回車上,裹著羽絨服瑟瑟發抖,保溫杯里的熱水都快喝盡了,雪卻越下越大,路邊草木都掛了一層白。 約莫四點多,山路上終于駛來一輛軍用吉普,司機在路中央揮擺雙臂,叫停了那輛吉普車。 穿迷彩服的副駕駛員打開車門跳下來,和司機交談沒兩句,山路上又駛來了一輛C大研究院的中型巴士,后面還跟著另一輛吉普車。 中院的小姑娘們趴在車窗上看,嘆息道:“這待遇就是不一樣啊?!?/br> 翁沛跟著他們下了大巴,隨著眾人登上了研究院的車。 雪落在長款制服大衣的肩章上,她上車后環視一圈,硬著頭皮走過去,在最后一個空位置上坐下。 段余寧窩在那個角落里,車窗上勾著一瓶藥水,細管末端是一根針,沒入他的手背血管。 他閉著眼睛,周身猶如陷入窗外的雪景暮色。 由于大衣上沾了雪花,翁沛怕吵醒他,就把外衣脫了才坐下。 車子緩緩開動,她看了看窗外灰蒙蒙的山野,又把目光落在段余寧的沉靜眉目間。 藥水不知什么時候掛完了,引流細管下面一截是暗色的液體,是他手背血管里的血液回流。 翁沛心里一痛,急忙去請來車上的醫務人員,將他手背上的針頭拔掉。 段余寧還是沒有醒,她按住他手背上的出血點,覺察他的手掌冰涼,遂將他的手塞進那件法院的長大衣底下暖著。 她在大衣的遮蓋下摩挲著段余寧的手背和手指。 車里已經是一片黑暗。 情緒再藏不住,她含著眼淚,在黑暗中探身過去吻了吻他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