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節
氧氣好像不夠用了,周放感覺自己又透不過氣。他大口喘氣,用眼神哀求地看著護士。 年輕的護士再一次調節氧氣流量,目光中閃爍著憐憫。 不用她開口,周放也知道自己的模樣有多狼狽。生病快要死的人,哪有光彩奪目的呢。 數學家腦袋昏昏沉沉,一時間分不清楚耳邊流淌著的“你要相信你自己,你一定能行的”,是在二十年前還是二十年后。 他艱難地張張嘴巴,想喊聲她的名字:晴晴。 這是她的小名,他第一次喊的時候,她羞澀又快樂,靠在他懷中嘰嘰喳喳個不停,像只快樂的百靈鳥。 那個時候,他們是校園里最亮眼的風景線,他們有多快活。 如果時光能倒流二十年該多好。 如果他沒有說出那句話該多好。 如果嫉妒不曾蒙蔽他的雙眼多好。 如果他能更耐心些多好。 如果…… 他終于艱難地張開了嘴,做出了兩個字的口型:晴晴…… 然后他聽到了電話那頭迫不及待的聲音:“我等你出來試穿衣服啊,做好了,你還欠我兩千塊錢!” 人到中年的數學家嘴角上揚,露出了個蒼白單薄而舒緩的笑:“好?!?/br> 年輕的小護士驚訝不已,是她眼花了嗎?我去,為啥她感覺病入膏肓的病號整張臉都亮了。 電話掛斷了,宋晴如釋重負。 她認真地跟周太太強調:“說好了,兩千塊錢的尾款不能抹掉?!?/br> 周太太哪里還在意兩千塊錢,再多一個零,她都毫無知覺。 她感覺自己親手拿著刀子將自己刺得鮮血淋漓,那一聲“好”深深地扎進了她的心臟??尚Φ氖?,那把錐子還是她費盡心思送到人手上的。 她張開手,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臉,成功地引起了宋晴的尖叫。 周太太愕然,旋即冷笑:“我丈夫還躺在醫院,我還在意什么妝容?!?/br> 宋晴卻還在大呼小叫:“有病毒,要洗手的?!?/br> 嗯,電視新聞上天天放,要勤洗手,戴口罩,切斷傳播途徑。 這樣直接拿手搓臉,會傳染疾病會死的。 宋楠楠囧囧有神地看著瞬間躲到自己身后的女人,頓時無語,晴晴子同志,你可真是我親媽啊。 這雞同鴨講的,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 宋楠楠都擔心周太太會當場氣暈。這可是她家剛買的別墅,暈個人,摔出個好歹來,就好麻煩。 周太太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估計是氣到不想講話。跟這種人,她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 當然,她不知道也不屑于知道,她的每一句話對宋家母女而言都是多余的。 周太太胸口上下起伏,見宋晴還眼珠子骨碌碌盯著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突然間回過神來。 錢,兩千塊錢。 對這個女人來說,周放的存在價值還不如那兩千塊錢。 呵!難怪當初會跟著搖滾歌手私奔,搞得瘋瘋癲癲,到今天還沒名沒分帶著個野孩子,進不了人家的家門。眼皮子淺成這樣,當然難免了。 周太太掏出錢包,直接抓出一沓子錢擺在桌上,根本不愿意觸碰宋晴,就擺出了端莊的姿態,神態倨傲:“麻煩你了,宋女士,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br> 宋晴掙錢時從無高低貴賤的自覺,她跟女兒的同齡人打賭掙三十塊錢還興高采烈呢,何況這是兩千塊錢。 她立刻抓起桌上的鈔票,當著人面就一五一十清點。什么急吼吼的不體面,在她這兒壓根不存在。 錢貨兩訖,不當面點清楚,完了可說不清。 周太太輕蔑地掃了眼一張張數鈔票的女人,嘴角翹了翹,呵,進不了門的外室就這樣,八輩子沒見過錢一樣。估計這別墅也就是臨時讓她住的,產權也不在她名下。一點兒錢就能讓她暴露出本性。 找足了優越感的周太太轉過身,招呼方教授,感覺幸虧還有個同一階層的人能說上話:“走吧,方教授,接下來還得麻煩你?!?/br> 方教授還在前塵舊事跟現實間交替感慨不休呢,聞聲茫然地“啊”了一聲,突然感覺有點兒怪怪的。 到底是哪兒古怪,她說不清楚。 不等她琢磨明白,宋晴先叫住了準備離開的周太太:“一千七,還差三百塊。已經是最低折扣了,真不能再便宜,不然我就要折本了?!?/br> 周太太一滯,然后聽到了男人的輕笑聲。 賀家小叔一直旁觀全程,屁話沒有,這會兒倒是沒憋住,撲哧笑出了聲。 瞧見女士們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趕緊示意:“你們繼續,我沒話說?!?/br> 然而他的求生欲還不夠,因為宋晴已經不高興,瞪大了眼睛強調:“你笑什么,我說的是事實!” 三百塊錢可以吃好幾頓自助餐,二十多份加了雙倍叉燒的麻辣香鍋呢。哼,別以為她不知道。 賀家小叔笑得眉眼彎彎,求生欲暴漲:“對,你說的都對?!?/br> 宋晴得意洋洋:“那當然,我才是對的?!?/br> 周太太完全看不下去,呸!外室也有臉跟男人在她面前秀恩愛,真是夠夠的,恬不知恥。 她伸手再摸錢包,卻尷尬地發現人民幣不夠。她身上本來換的人民幣就不多。 好在方教授倒是沒有置身事外,及時掏出了自己的錢包,為朋友的妻子解決了燃眉之急。 她拿了三百塊錢給宋晴的時候,還遞了一小罐子糖過去:“給你的,牛奶、香蕉、奶油、黑巧還有其他兩種口味,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么,就都給你拿了?!?/br> 宋晴歡迎太妃糖,立刻收下禮物,然后毫不客氣地推人出門:“走吧走吧,我要工作了,不要打擾我?!?/br> 等到院子門一關上,她甚至都等不及外頭汽車發動的聲音,就大聲朝房里的舒表姐喊:“桃子紅茶,快點快點,配太妃糖吃?!?/br> 大門外的方教授無聲地嘆了口氣。 宋晴生氣了,她甚至都不愿意招待自己一塊兒喝下午茶。這就是非常生氣的表現了。 好在她還沒把自己送的太妃糖直接丟出大門外。 唉,這事兒,她真里外不是人。 女數學家苦笑,感覺自己一生只熱愛數學果然是最正確的選擇,起碼不用陷入男女情愛的麻煩。 她朝周太太點點頭,語氣已經多了幾分冷淡:“走吧,小謝,我開車送你去醫院?!?/br> 門外的汽車遠去。 宋楠楠喝了口桃子味紅茶,朝嘴里丟了顆奶油味太妃糖,然后朝宋晴豎起大拇指:“媽,你真棒,這個真的好配!” 宋晴得意洋洋,美滋滋地搖頭晃腦:“那當然,我的品位是最好的?!?/br> 賀家小叔就在旁邊笑,喝了口茶沒接話,只轉頭看宋楠楠:“明天出發去大連,東西都準備好了嗎?還需要什么嗎?” 宋楠楠搖頭:“沒什么,行李都收拾好了。那邊現在蠻涼快,挺舒服的?!?/br> 為什么要去大連?參加國家隊第二輪也是最后一輪集訓啊。他們在那邊一直待到7月份,經過密集訓練跟模擬測試后,直接飛去東京參賽。 沒錯,這個他們包括宋楠楠。 本來這事兒跟她沒關系。第二輪集訓目標明確,國家隊就是沖著奪冠去的。 去年國家隊的配置是公認的弱隊,賽前目標只定了三金兩銀一銅,爭取總分前三就好。 結果大冷門,六枚金牌,難到讓人淚流滿面的題目居然還有兩人是逆天的滿分,妥妥的總分第一。 前輩如此給力,后面的娃當然壓力山大。國家隊肯定沒空再管編外人員,只能鉚足勁兒抓六名正式隊員。 結果人算不如天算,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意外。 國家隊倒下的那位兄弟雖然最終確診不是sars,而是普通重癥肺炎。但在醫院icu躺了這許久,病危通知書下了那多張后,他神奇地痊愈了。 然后更神奇的是他大徹大悟了,科學的盡頭是神學。 簡單點兒講,就是他被隔壁床的病友——一個來路不明的老道士蠱惑了,走向了道家的不歸路。 病愈出院的數學大佬目光慈悲,看人的目光都透著股說不清的憐憫,開口就是:“無量天尊?!?/br> 一圈小伙伴就地抓狂,差點兒沒直接掀桌。 教練組的老師們也集體崩潰。喂喂喂,孩子,你開什么玩笑,雖然當年少年班的第一神童今年又鬧著出家了,可人家好歹功成名就。你就是想研究道學,也請你先考完imo再說啊。 這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你這樣鬼門關里打過轉的角色,絕對是福星級別的存在。 然而這年頭超級牛娃之所以是牛娃中的戰斗機,除了夠聰明之外,他們還夠執拗,撞了南墻也不回。 無論教練好說歹說,認定了人生新目標的盧偉明都固執己見。別說去日本參加比賽了,他連學都不打算上,就要收拾行李跟著師傅云游世界,悟道證道。 媽呀,眼瞅著這娃要踏上修仙的不歸路,國家隊的教練們都懵圈了。 學校、老師、家長三方面集體趕來,眾人苦口婆心,他媽更是直接給他跪下。最后在老母親的眼淚攻勢下,盧偉明才勉為其難答應跟著隊里去大連集訓。 不過私底下,他直接找了主教練闡明心意。他累了厭倦了,他從小學時代參加華杯賽一路訓練到今天,他感覺找不到人生的意義。每每看哲學書,他都覺得自己生活在虛空中。 如此缺乏斗志的情況下,勉強出戰,他認為是對自己對集體極大的不負責任。 可都六月份了,七月上旬imo就要在東京舉行了,他現在說這話不是存心為難人嗎? 這一時半會兒,要國家隊上哪兒找個能頂替他出賽的隊員? 教練組想過要召喚孫子威,畢竟這學生基本功扎實,集訓隊期間如果不是最后一次失手,肯定能穩進國家隊。 但是孫子威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正在安排出國的事,準備去麻省理工報到,毫無興趣再參加一回imo。 這娃心眼子挺壞,還故意調侃打電話給他的教練,盧偉明愛上了道學,好啊,正好他也感興趣,剛好可以一起探討研究。 氣得教練直接掛了電話。 就這樣,考慮了一圈人之后,機會再次陰差陽錯地落在了宋楠楠面前。 生氣嗎?她永遠不是人家的第一選擇。 才不氣,沒功夫氣。作為女性,不一直是這種待遇。比起生氣,更重要的事擺在她面前呢。 她要牢牢把握住機會,為自己的數競生涯畫下完美的句號。 作者有話要說: 猶豫中,后悔沒寫俄羅斯奧數賽。因為細節控,當年俄羅斯賽是4月13日到20日,那時候京中非典已經鬧起來了,感覺跟宋晴的秀以及宋楠楠回京參加集訓相沖突。但其實俄羅斯賽是個一個重要的心理轉折點,讓宋楠楠意識到不能拘泥于比賽,要往數學家之路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