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楠楠也搞不清楚他們依據的究竟是哪條法律，現在的派出所辦案，說實在的，的確夠隨意，好多事情壓根就說不清楚。

    自家孩子遭了罪，還要交錢保出來那幾個男生家里怎么可能放過張家？一堆人吵吵鬧鬧，去張家討個說法。最后的結果就是罰款由張強家里頭承擔。

    當時有七八個男生啊，每個人都罰了兩三千塊錢。這么一大筆罰款加在一起，對于每個月只有幾百塊錢進賬的張強家而言，無異于天文數字。

    哪里有錢？除了賣房子還有別的選擇嗎？

    就算沒有這筆罰款，張強弟弟的醫藥費怎么辦？他才上小學，精神就出問題了，要是現在不管的話，以后瘋一輩子怎么辦？

    所以，就是砸鍋賣鐵，他家也得給治。

    房子賣了，家都散了，張強還上什么學呀？

    第86章 因為太弱小

    盡管周偉恨不得揍死對方, 后面事情的發展卻真跟那個男生說的一樣，直轉急下。

    張強家賣了房子，他爸除了交罰款之外, 剩下的錢全給了老婆, 或者準確點兒講是前妻。他們兩口子在交完罰款之后，就直接扯了離婚證。

    張強的弟弟跟著母親回了鄉下外公外婆家，因為醫生建議小孩脫離原先的生活環境，這樣對他的心理健康有益。

    張強則跟著他爸爸南下深圳打工去了。不是他爸非要這么小的兒子掙錢, 而是他不帶著兒子的話, 張強就沒人管。

    他爺爺奶奶身體不好，住在他叔叔家。至于他自己的親媽, 已經重新組建家庭也有新的孩子了。他這么大一個男孩子再跑過去，只會讓親媽在新家里的地位更尷尬。

    這是個無解的難題，學?？梢詭兔鉀Q張強上學的問題, 可是學校沒辦法管他的生活。

    不管怎樣, 這點兒大的小孩肯定是在父母身邊生活最合適。

    清明節過后沒多久，張強父親就正式替兒子辦理了退學手續，帶著連初二都沒上完的小孩踏上了南下的列車。

    臨走前, 宋楠楠寫了封信托周偉帶給他。

    周偉眼睛紅紅的，看上去沮喪極了，聲音也沒精打采：“沒用的，他退學手續都辦了。他家火車票都買好了, 他肯定會跟他爸去深圳?！?/br>
    不去深圳又怎么辦呢？他家房子都賣了, 張強留下來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偛荒茏〉剿迨寮胰グ?，他叔叔家也狹窄的很。60平方的房子, 住著夫妻、孩子還有父母，他堂妹的房間都是用陽臺封閉出來的。他能睡哪兒去？

    宋楠楠搖頭：“我沒指望他繼續留在學校里頭上學, 我只是想告訴他，無論在什么環境下都不要忘了。學習是一輩子的事，學習也是他擺脫目前困境的唯一方法，就算人不坐在課堂里，自學或者去上培訓班都行，總之他不能忘記學習。我知道這條路很難，但他已經走到這一步的，假如還想圖安逸的話，今后的人生只會更難?！?/br>
    周偉沒說什么，乖乖收起了信，點頭應諾：“行，我跟他說?！?/br>
    舒方圓好奇：“他能學什么呢？”

    大家學的所有東西都是為了中考，現在他連中考都不能參加了，學這些還有什么意義？

    “技術呀?！彼伍J真道，“技術工人對于一個國家的工業發展意義重大。除了這個以外，他還可以學習電腦技術。后面是電腦時代，就算他學不到太精太深的東西。能夠熟練cao作電腦就能爭取坐辦公室的機會，這總比他在流水線上耗費青春來的強。流水線工人的淘汰率太高了，而且累得讓人吃不消?！?/br>
    舒方圓點點頭。

    她沒有完全聽懂，但她心中不僅生出了對張強的同情還有對自身命運的惶恐。什么叫做兔死狐悲呢？這么一個他們的同齡人，跟他們同樣在廠區長大的孩子，就好像秋風中的落葉，被風裹挾著跌跌撞撞，不知道飄向了哪里。

    相同的事情如果發生在她身上，她會不會經歷跟張強一樣的命運？

    這個突然間冒出來的念頭，讓14歲的少女心驚膽戰。

    舒方圓嘆了口氣，呢喃自語：“人真渺小?！?/br>
    宋楠楠看了她一眼，聲音也透出了惆悵：“是啊?！?/br>
    人渺小而無力，在命運面前能夠做出的選擇局限的可怕。

    這種惆悵的情緒不僅籠罩著周偉跟他們，就連班上不討同學都陷入了低氣壓中。

    青春正好的少男少女們像是在瞬間反應過來，他們有多么的脆弱。不過是件小事，近乎于微不足道的小事，卻好像語文閱讀里頭說的那只蝴蝶，居然掀起了颶風。

    整個家庭分崩離析，妻離子散，背井離鄉。這些成語突然間有了現實意義。

    班主任也察覺到了他們的沮喪，期中考試結束后點評試卷的時候，她就突然間提到了張強的事：“我知道，你們應該心里頭挺不好受的。你們并不希望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如果可以的話，我相信你們當中不少人愿意幫助張強。但是你們為什么沒做到？

    非不為也，實不能也。你們沒有這樣的能力。

    我們再做個假設，如果他家不是咱們普通的工人家庭，而是家里頭有個什么人當大官或者做著大買賣又或者是其他什么有地位的人，他家還至于這樣嗎？

    作為老師，我們在課堂上告訴你們人生而平等。沒錯，天賦人.權，我們每個人都應該是平等的。但現實生活真的處處平等嗎？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不同的人身上，結果可以完全不一樣，你們仔細想想這是為什么。

    你們已經這么大了，沒辦法選擇自己的出身，但是你們可以憑借自己的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讀書改變命運，知識成就未來。我知道現在社會上有種說法叫做學好數理化，不如有個好爸爸。

    這話對嗎？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它有現實存在的背景。但是你們再看看那些有好爸爸的家庭，是不是想方設法讓子女接受最好的教育？是他們傻，沒事找事嗎？不是的，他們清楚的很，好好學習才是一個家族延續下去的根本。

    包括你們羨慕的國外那些寬松教育，你們再仔細看看。所謂的寬松針對的是什么人？精英教育永遠辛苦。

    占據統治地位的精英階層巴不得平頭百姓不要學習。當個螻蟻最好，一生都碌碌無為，心甘情愿地接受統治。這樣無論怎樣不公平的對待他們，他們都無力反抗。

    好了，不跟你們說這些了，我嘴皮子都磨破了，學習是你們自己的事，等你們真正離開學校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吃了虧，跌的頭破血流，就知道老師真的沒騙你們。不過我也知道人只有自己被開水燙過才真正明白，不能把水伸到開水里頭去。

    把卷子拿出來，我們現在開始講解。我也懶得再說你們當中的一些人。馬上就要初三了，后面要怎么樣，隨便你們自己。不想學習，老師也不會再拖著拽著，拽不動。我只能管想學習想上進的人?！?/br>
    教室里頭氣氛凝重，大家趕緊拿出剛發下來的數學試卷，開始認真聽講。

    宋楠楠感覺班上氣氛都不一樣了，平常坐在最后幾排的幾個男生居然也認認真真地抓起筆，眼睛盯著老師跟黑板。

    一堂課結束，杜老師招呼宋楠楠跟她去辦公室。這種事情大家早就見怪不怪，只宋楠楠自己有些忐忑不安。

    她擔心她給張強寫信的事情被老師知道了，老師可能會阻止。

    上次班長的筆友寫過來的信就被班主任截到了，班主任特地把他拎到辦公室，旁敲側擊了半天，核心思想就是要將精力擺在學習上。

    嚇得可憐的班長趕緊更換通信地址，直接將信寄到小區里頭。從此以后他超級積極，他家訂的報紙什么的都是他主動跑去傳達室領。為了防止傳達室的老爺子把東西交給他父母，他還主動幫人家剛上小學的孫子講解數學題。

    為了這份友誼，班長也是拼了。

    宋楠楠惴惴不安地進了辦公室，屋里頭靜悄悄的，其他老師居然都不在。

    杜老師盯著她看了會兒，看得她心里發毛的時候，才突然間嘆了口氣。

    宋楠楠心中一陣打鼓，來了，來了，思想教育要開始了。

    沒想到杜老師嘆完氣直接拉開了抽屜，從里頭拿出個檔案袋，放在辦公桌上示意她看：“這個，你收好了，不要讓其他同學看到?！?/br>
    宋楠楠拿出了里頭的卷子，掃了眼，卷子上印著競賽復習題幾個字。她心中一喜，這是資料嗎？

    眼下網絡時代尚未來臨，有些資料找起來可真沒那么容易。

    杜老師端起了茶杯，慢條斯理的：“這是師大附中內部卷，外頭買不到的。我也是托同學才拿到手的。他們學校不讓外傳，你拿回家自己做就好，不要搞得大張旗鼓，不然傳出去我同學也不好做?！?/br>
    師大附中算是他們市里頭的初中名校，老牌級別的，以強大的競賽能力而著稱。據說每年搖號小升初時能夠擠破頭，誰家要上了，那爹媽真是能直接拎起鞭炮噼里啪啦地放一通。

    宋楠楠知道好歹，趕緊將試卷又重新塞回檔案袋里。

    杜老師喝了口茶，叮囑她道：“好好準備，雖然咱們學校以前都沒怎么搞過競賽，但老師覺得你在這方面還是有天賦的，可以加加油，更進一步?！?/br>
    宋楠楠立刻點頭應下：“我會好好努力的?！?/br>
    不知道為什么，她有點兒小興奮。雖然她沒打算在競賽方面發展，但說實在的，可能是因為她上輩子初中時期競賽沒取得過什么成績，所以陡然被老師認可，想想還真是有點小激動呢。

    宋楠楠走出教室辦公室時，發現自己的臉龐居然有些微微發燙。她不得不站在走廊上吹了會兒風，這才往教室方向走。

    現在學習小組的事情已經明確下來了。最后一堂晚自習，大家還是各自組隊一塊兒復習。

    男生腿長幾個人已經早早跑去圖書館占位子，她跟舒方圓拎著書包晃晃悠悠跟在后面，感覺占了大便宜。

    舒方圓并不好奇老師找她什么事。走在旁邊的郝思甜卻追著問：“杜老師干嘛找你呀？”

    宋楠楠琢磨著要不要嚇唬一下小姑娘，杜老師感覺自己太輕松，要給她加擔子，所以讓她多做題。

    結果郝思甜不等她回答先擔憂起來：“杜老師該不會不讓我們參加五一文藝匯演吧？”

    宋楠楠眨巴兩下眼睛，感覺自己的確老了，跟不上年輕人的節奏。這跟文藝匯演有什么關系？還有文藝匯演跟她有什么關系？

    郝思甜同學，好像你才是文藝委員吧。這方面的事情，老師應該會直接跟你講。

    作為一個五音不全手腳不協調的人，班主任該多想不開，還跟自己說這些事。

    宋楠楠搖頭：“沒有啊，老師沒提這個?！?/br>
    郝思甜捂住了胸口：“哎喲，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我們班期中考試成績不理想，杜老師生氣了呢?！?/br>
    其實2班的成績還可以，均分全年級第一。但是有好幾個尖子生居然失手了，導致的結果就是高分段考生只能排第三。

    這讓杜老師大大的不滿意，為什么呀？現在初中的教學水平主要指標就是中考時，能有多少人考上重點高中跟高中。眼下就連師范跟衛校之類的中專都不吃香了，何況是其他普通中專跟技校。

    上不了高分段就意味著考不上高中，均分再高也不能抵消杜老師的焦躁啊。

    宋楠楠感覺杜老師有點杞人憂天了，因為初三很可能重新分班，誰是誰的兵，現在還說不準呢。

    不過當著同學的面，宋楠楠還是很挺班主任的：“你干嘛把杜老師想的這么冷酷無情??？杜老師很通情達理的，你們都練了這么長時間，她肯定支持你們參加學校的文藝匯演。紅5月嘛，當然得有活動?！?/br>
    郝思甜的眼睛立刻亮了：“那你也得支持我們，你也是我們班的一份子呢?！?/br>
    宋楠楠頭皮發麻，光速拒絕：“不要，我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你就放過我吧。我給你們做后勤都行，君子不強人所難?！?/br>
    “什么呀？我們隊形什么的都準備好了，怎么會換人？我是說衣服?！焙滤继鹩H親熱熱地挽著她胳膊，“人靠衣裝馬靠鞍，我們跳舞是不是得有漂亮的衣服呀？”

    宋楠楠茫然：“你們不是去文化宮借嗎？王湘婷她表姨不就在文化宮嗎？”

    “我們去看過了?！焙滤继鸢櫭紦u頭，“那些衣服都又破又舊，樣子也不好看，跟我奶奶跳扇子舞時的衣服一樣?！?/br>
    宋楠楠撲哧笑出聲，她腦海中迅速浮現出廣場舞大媽的形象。呃，是挺對不起這群年輕的小姑娘的。

    “那你想怎么辦？你們打算自己去買嗎？要我幫忙還價??？”

    宋楠楠驚訝的很，原來她砍價小能手的名聲已經傳得這么廣了呀。

    舒方圓在旁邊笑：“那宋楠楠肯定能幫你們砍到人家攤主拱手求饒為止?！?/br>
    郝思甜跺腳：“什么呀？我們就覺得你媽給你做的衣服特別好看，就是上個禮拜你穿的那條裙子，就那個最合適。我們禮拜天去店里頭找過了，都沒找到。你媽是照什么樣子做的呀？”

    宋楠楠立刻驕傲起來：“這是我媽自己設計的，外頭當然買不到?！?/br>
    這小裙子帶著點兒中國風的意思，她也覺得漂亮的很?，F在天氣熱了，她立刻迫不及待地穿了出來。

    “真的??？”郝思甜真情實感地驚訝了，“你媽還會設計衣服呀？”

    會做衣服對于廠區的mama們來說并不稀奇，他們這輩人幾乎都穿過mama親手做的衣服。不過大家都是照著商店里頭衣服的樣子做出來的，要自己設計，還真沒人這么干。

    舒方圓趕緊搶著回答：“那當然了，她媽還給我做過一件衣服呢，就是你們上次看到的，元旦時我跟宋楠楠穿的那套。就是他mama給我們做的，怎么樣，好看吧。宋楠楠她媽超級有才華，跟著電視上學學，就會自己設計衣服了。不然你以為宋楠楠為什么這么聰明??？遺傳，他們家的人都聰明?！?/br>
    郝思甜的眼神立刻不一樣了，她抱著宋楠楠的胳膊更緊了：“那你能不能讓你媽也給我們做幾套??？就是你上次你那個裙子，我們想能不能再改的稍微仙氣一點兒，就是《上錯花轎嫁對郎》那種感覺?！?/br>
    舒方圓快笑瘋了：“你跟她說什么《上錯花轎嫁對郎》啊，她怎么可能看電視??？”

    宋楠楠挑眉毛：“你怎么就知道我沒看過？寒假放的時候，我媽還在看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