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而后幾日,春天時常抽空來看看長留和李渭,李渭神色如常,溫柔淺笑,有時候兩人只能說上一兩句話,有時候李渭會帶她和長留出去玩??磻?,去酒樓吃東西,甚至還去馬場帶回了送給她的那只小馬。 春天覺得李渭心緒不寧,常常心不在焉的模樣,離別的日子在即,她心中亦是戀戀不舍,此去一別,何時能重逢,也沒個定數。 陸明月和赫連廣再與李渭見面,言語來來往往,最后仍是提到他和春天之事。 赫連廣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你也有今天?!?/br> 李渭無奈苦笑。 陸明月問:“是她了嗎?” 李渭說:“是她?!?/br> “這個緣分可不一般?!标懨髟碌?,“你們出門那幾個月,是不是發生了很多事情?!?/br> 很多事嗎?那些事情在他看來都算稀疏平常,但當初真沒料想會有這樣的結果。 陸明月嘆了口氣:“當時春天住在你家時...云娘看春天和長留相處融洽,還動過那樣的念頭,最后被你拒絕了。她私下找人算過春天和長留的生辰八字...還試探過你對春天的心思?!?/br> 李渭道:“當時我對她...沒有絲毫非分之想?!?/br> 陸明月欲言又止:“你可問過長留的意思?” 李渭道:“長留...他說愿意的?!?/br> “你心里有了人,我千萬分替你高興?!标懨髟碌?,“但我把長留當親兒子看,云娘走時最憂心的就是長留,我也答應她,好好照顧孩子,不讓他受半分委屈?!?/br> “你這幾日可能心思多,沒有顧及其他?!标懨髟碌?,“但孩子就是孩子,再懂事,他的心思也藏不住。這幾日里,我時??粗L留,和往日全然不是一個模樣,心不在焉,郁郁寡歡,問他他卻屢屢搖頭,我看他眼里常泛著紅絲,是不是偷偷哭過了?他心思重,心里又惦記著親娘,突然撞見你們那樣,心里會不會有想法?” 李渭皺眉,閉目捏額。 他再問長留,長留只說愿意。 李渭蹲下,看著自己乖巧的兒子,盯著他清凌凌的眼:“長留真的愿意嗎?以后讓春天jiejie讓你的后娘?” 說出后娘的那兩字,他的心居然也在顫抖。 “愿意?!遍L留只覺父親的眼神銳利無比,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長留,你在撒謊?!崩钗及櫭级⒅?,冷聲道。 長留怯怯的咬了咬唇:“我沒有?!?/br> “說實話?!崩钗己鹊?。 “愿意?!遍L留把眼一閉,蹲下身捂住頭,“爹爹...怎么樣都好?!?/br> “爹爹是你最親的人,你連實話都不愿意跟爹爹說了么?”李渭嘆氣,摸著長留的小腦瓜,把他摟進自己懷中,“你心里是不是害怕?” “我....我不想要后娘...”長留抽噎,“...我不想要春天jiejie當我的后娘...” “但我想要爹爹高興...” 李渭將那個描金黑檀匣子送還了薛夫人,讓仆人轉了一句話:“受之有愧?!?/br> 春天請李渭去喝了一碗羊rou湯餅,聽別館的小仆說,這家小攤的羊rou湯餅特別的好吃。 湯餅鮮美,她緋紅的小臉生機勃勃,喋喋不休的說著話。 李渭心不在焉的聽著,一聲不吭。 她漸漸發現他的異樣,搖搖他的袖子:“怎么了?” 李渭溫柔一笑,等她將湯餅吃完,將她送回別館,柔聲對她道:“前幾日答應你的事情,我可能要爽約了?!?/br> 她疑惑望著他。 他微笑,眼神璀璨:“回長安后,別再來了,河西路途太遠?!?/br> 她臉色霎時轉白。 “為什么呢?明明說好的...” “我不愿意等?!?/br> 他轉身即走。 離去前一日夜里,春天去瞎子巷找李渭。 兩人沒有進屋,在庭中站里良久。 秋風寒冷,她披了件長裘衣,微束衣頸綴著一圈雪白的皮毛,柔柔的,嬌嬌的。 今夜夜色極其暗淡,天空沒有星光,屋里的燭光找不著這個角落。她輕輕的捏著自己的裘衣,柔軟、溫暖、厚重。 兩個人并不說話,良久良久,李渭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春天眼眶一熱,咬著唇不說話。 “回去吧,不要再來了?!?/br> 她扭過臉看他,哽咽道:“李渭?!?/br> 語氣里有哀求的意味。 “你我說起來,其實只是萍水相逢,后來我送你一程,你安然回來,那就可以了,收到小春都尉的骨骸,你也該走了?!?/br> “回長安去,那是你該生活的地方?!?/br> “在長安,會有人疼你、愛你。你會有個如意郎君,他許你鳳冠霞帔,誥命等身,一生安順?!?/br> “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要走,有自己的路要走?!?/br> 她低頭默默流淚,哭的不可抑制,卻努力不發出一丁點聲音。 李渭往后站了一步,極盡溫柔的看著她:“回去吧,好好的?!?/br> “李渭...” 我想要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要如何跟他訴說,從不知何時起,她的心里就裝滿了隱秘不為人知的心事。 要如何告訴他,他們也曾經有過一個混亂而親密的夜晚。 要如何才能厘清這關系。 要怎么做,說什么,他才能明白她的心意。 那時的她畢竟太年輕。 她獨自哭的夠了,手背抹抹眼淚,往外走去。 出了院門,她回頭看一眼,李渭背手立在庭下,臉龐隱藏在陰影里,看不清神色。 她看著他,語氣很鎮定:“李渭?!?/br> “我們還會再見面嗎?你會來長安嗎?” 他說:“不會?!?/br> 她點點頭,往外走去。 瞎子巷里毫無光亮,她深一腳淺一腳往外走。 身后有焦急的腳步聲,是長留:“jiejie,我送你?!?/br> 送到巷口,鄯鄯和車夫俱等著。 春天摸摸長留的發頂,努力笑道:“長留,jiejie走了,你要快快長大哦?!?/br> 她祝福他:“郁郁青青,長過千尋?!?/br> 春天隨著靖王和薛夫人一起回長安。 走的那日天淅淅瀝瀝的下著寒雨,她披著狐裘坐在檐下看雨,她來甘州時也算是孓然一身,并沒有什么行囊需要收拾,只等婢女們打點好一路所需物品,便可起身東行。 薛夫人見她獨坐看雨,神色有些寂寥,上前攬住她:“和瞎子巷的鄰里們告別了么?” 春天默然點點頭,薛夫人將她抱入懷中,勸慰道:“那就好,跟娘回長安吧?!?/br> 她年紀還小,這一切終有一天會過去,屬于這里的記憶會逐漸模糊,很快會被另外的景色涂抹。 長安的日日夜夜,喧鬧的燈會,風流倜儻五陵少年,琳瑯珠寶,高門府第,皇城宮墻,她經歷的越多,這里的一切就會顯得暗淡蕭瑟。 歸去的馬車嶙嶙碾過青石板路,那車輪聲,是一曲離歌。 赫連廣見李渭坐在東廂窗下,神色平淡打磨箭頭,拍了拍他的肩膀:“馬車已經走了,出了甘州城?!?/br> 他打量著李渭神色,”真不去看看?” 李渭沒有理他,摩挲著發亮箭頭。 赫連廣慢聲道:“她這么一走,想必是不會再來河西了吧。你又何必呢?!?/br> 李渭抬起雪亮的眸子:“走吧,喝酒去?!?/br> 兩人喊了馱馬隊的兄弟,一起在酒肆里熱熱鬧鬧的喝酒。 店里人聲喧鬧,大家喝酒劃拳,大聲說話,大口吃rou,眉飛色舞。 喝到一半,李渭握著酒壺,倚著窗支著腿,懶懶散散的歪坐著,一言不發。 窗外寒雨淅瀝,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竟然已經寒意入骨。 他不眨眼的盯著那默然無聲的雨絲,被風吹卷,身不由己撲倒在地,在青石板上匯集成輕輕淺淺的水洼。 赫連廣看見他眼中的紅絲。 這么冷的夜,正需要一壺暖酒,澆盡一生愁苦呀。 怎么會有酒這么好的東西。 李渭將酒壺中的酒一口灌盡,大口咽下,將手中酒壺就地一摔,往外走去。 兄弟們在他身后喊:“李渭,酒不喝了?” “不喝了,以后再也不喝了?!?/br> 他從這日起戒了酒。 山間灰馬一聲輕嘶,李渭抑住馬,見山下一隊車輦往涼州道上而去。 馬車華麗,人兒嬌貴。 山風過耳,寒雨纏綿,他恍然能聽見少女清脆嬌嫩的聲音,時而明朗,時而憂郁,時而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