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言至此,春天看著眼前兩父子,抿抿唇,正聲道:“再有個十天半月,我也要走了...跟著阿娘回長安去?!?/br> 父子兩人皆是沉默,長留蹙眉,眼里滿是不舍:“jiejie...” 春天瞧見李渭面色極其平靜,波瀾不起的給兩人剝石榴,心內酸澀,暗吁了一口氣,笑嘻嘻朝長留道:“jiejie之前做的不對,瞞了大家,其實我有娘親,長安還有舅舅一家,我自己跑出來,現在我娘親特意來甘州城尋我了?!?/br> 長留抿唇,乖巧道:“我知道,爹爹說jiejie是從長安顯赫人家里出來的?!?/br> “不是的。jiejie家也是尋常人家,只是我娘親后來另外嫁了貴人,和jiejie沒關系的?!贝禾焱犷^,接過李渭推來的一碟晶瑩石榴籽,“趁著我還在甘州,要多來找長留玩?!?/br> 長留悶悶的,突然想起什么:“我還有送給jiejie的小馬駒,已經長大了,被廣叔叔牽到馬場去養了?!?/br> “嗯?是不是一匹紅色的小馬駒?!贝禾煨?,“你爹爹和我說過,這匹小馬駒特別漂亮,我可一定要帶走回長安哦?!?/br> “改日我將小馬駒牽回來給你?!崩钗纪蝗坏?,“你要走...甘州也沒什么好東西能讓你帶回去的...” “不用了?!贝禾鞌D出一點笑,半晌道:“這樣就很好了?!?/br> 坐了片刻,春天看著天色漸暗:“時候不早,我先回去了,改日再來玩?!?/br> 父子兩人一起送春天回去,并肩走在瞎子巷里。 巷里煙火氣息濃郁,家家門前曬著火紅的柿餅,炊煙裊裊,有飯食的香氣順著風向撲鼻而來,是煮羊rou的味道。 春天深吸氣,長留也吸氣,兩人并肩走在一起,兩個孩子相視一笑:“好香啊?!?/br> “肯定是秀才爺爺家?!遍L留笑,“爺爺燉的羊rou沒有爹爹做的好吃?!?/br> 春天點頭,對此表示肯定。 瞎子巷口已停了輛闊綽又華麗的馬車,鄯鄯和車夫坐在車上等人,見春天來,提裙奔上前:“夫人讓我來接jiejie回家,馬車進不去,我就在這等著jiejie出來?!?/br> 春天和父子兩人告別:“你們回去吧?!?/br> 李渭見她轉身,喚住她:“后一日馱馬隊的兄弟都來家里喝酒。你要不要來坐坐?!?/br> 李渭道,“權當走之前,和他們告個別?!?/br> 春天頷首抿唇:“好?!?/br> 回到別館,薛夫人早已在房中布下飯菜,見春天和鄯鄯兩人回來,溫柔淺笑:“回來了,外頭冷不冷,恩公家中可還尚好?” 當即有婢女上前替春天更衣凈手,熏香遞茶。 春天被一群婢女簇擁著,見自己母親捧來熱茶,仔細看薛夫人臉色,覺得比前幾日略微好了些,接過茶盞:“今日日頭很好,還算暖和?!?/br> 她想了想:“李渭和長留也挺好的?!?/br> “理當我也要去拜見恩人?!毖Ψ蛉诵?,“你偏不讓阿娘出門?!?/br> “沒關系的,我就是去看看他們?!贝禾斓?,“等過幾日阿娘身子好些再去吧?!?/br> “總要多準備些謝禮?!毖Ψ蛉吮P算,“挑些合適的,不知恩公喜好些什么...” “阿娘,你叫他李渭就好了?!贝禾熘挥X別扭,無奈道,“他就是李渭?!?/br> “這樣可不對,他怎么說也比你年長些?!毖Ψ蛉宋⑿χ看禾斓氖?,先把此事擱下:“餓了吧,我們先吃飯吧?!?/br> 自那日心急吐血醒后,薛夫人對靖王愈發的冷淡,對春天愈發周全,同吃同睡,興許是得而復失的懼怕,也是想要多補償些春天,事事巨細靡遺,親力親為,將春天的頭發絲都呵護的周全。 她原本已是心如死灰,但給春天洗頭沐浴,見過春天胸背的傷口,也握著那一把梳不起高髻的發,聽她不經意間說起一路幕天席地荒地而眠,半夜挑燈見到她緊緊蜷睡的睡姿,也能想象她這一路的艱辛,那一顆冰冷的心卻慢慢的積蓄著力氣,她知道那是什么。 她這一生從來柔弱、很少自己拿過主意,幡然醒悟后,她亦知道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下去。 她已經負了自己的丈夫,應當要對得起自己的女兒, 滿桌飯菜豐盛,婢女圍繞,毫無春天可需動手之處,春天見薛夫人忙前忙后,心頭無奈,也只得笑著應接。 桌上有一道五彩花糕,是薛夫人讓廚房專為春天做的,此時端到春天面前:“娘記得你小時候很愛吃花糕,讓廚房按著你的口味做了一份,妞妞嘗嘗看?!?/br> 那碟花糕做的小巧精細,薛夫人料定春天會喜歡,笑盈盈的挾起一塊,送到春天唇邊。 春天臉色遽變,將頭一扭,伸手輕輕推開薛夫人遞過來的那方糕點。 薛夫人不曾想春天這個反應,望著女兒發白面容,握著筷箸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對。 春天見母親神色,忙忙解釋:“小時候吃的太多了...許是吃膩了,后來大了就不愛吃這個...” 好...好...那就不吃,我讓人端下去。 許是母女兩人后來沒有長時間的朝夕相處,孩子已經在不知不覺的長大,獨立又有主見,但做母親的,總是記得她小時候的模樣。 “阿娘?!贝禾炖Ψ蛉说囊滦?,挽回她的失神:“我愛吃魚,但不愛挑魚刺,您幫幫我?!?/br> “好?!毖Ψ蛉送煨?,溫柔笑道,“娘幫你剔魚rou吃?!?/br> 瞎子巷里,赫連廣趁空來找李渭說話。 兩人已然停了馱馬隊的營生,說起馬場之事,近來赫連廣忙著在馬市選購良駒,已放了數百頭駒馬入鷹窩溝,后面還要造場雇人,忙碌的事情并不少。 “河西一帶的官牧也俱在擴選駒種?!焙者B廣道,“若是要打仗,這點戰馬可遠遠不夠,我們還是要趁早多蓄些馬種?!?/br> 李渭想了想:“馬市上的良駒多是河曲馬,要打仗的話,和突厥人對抗,耐性怕是不夠,不如青海驄?!?/br> 連廣道笑道:“追雷不就是青海驄么?載著你從甘州跑到敦煌十個來回也不累,但青海驄都握在吐蕃人手里,哪有那么好買?!?/br> “青海湖一帶,不是還有不少歸順吐蕃的吐谷渾人么?聽聞吐谷渾人常在祁連山南獵野馬,馴了之后私下販賣給祁連一帶的私牧?!?/br> “那我出去探探消息?!焙者B廣道,“馬上要入冬了,再拖到明年開春晚了?!?/br> 李渭倒茶,乜斜他一眼,微微笑:“明月身邊有人,你如今還能走得開?” 赫連廣聽完此言,臉色不豫,指節叩在桌面,一言不發的皺著眉頭。 “還是我得空去兩天吧,我料著這半載你和明月怎么著也能成,卻不料半路出來個程咬金,你再不抓緊些,當心雞飛蛋打?!?/br> 赫連廣將茶杯一推,抽出酒囊灌了口酒,半晌又將眉頭展開:“她肯跟我睡,我就不算輸?!?/br> 李渭離的近,見他耳后還有一塊被指甲劃出的舊痕,連連搖頭:“你別把她欺負的太狠,她也非尋常女子可比?!?/br> 赫連廣淺褐的眸子瞥他:“她性子倔,我也想著,她就算是根鐵杵,我也要磨成針,但你也見了,如今來了個青梅竹馬的表哥,兩人年幼時還互許過親事,這表哥日日獻殷勤,我看的出來她心意動搖,八成是想跟著這表哥回去....”他近期也確實心亂如麻,“你有沒有什么主意?” 李渭笑:“你們這灘渾水,我不淌。我一直拿她當親人看待,若不是知道你的心意,早替她出頭了?!?/br> 赫連廣苦笑連連:”我常聽你們漢人說什么緣分,往日里不屑一顧,到如今,我才恨不得當初是我入墾營,我哥哥替我去馬場...如果,我早些遇到她,那該多好,哪用現下這樣折騰?!?/br> 李渭聽見這話,手中動作一頓,也呷了口酒:“都是造化?!?/br> 赫連廣見他目光渺茫,暫將自身煩惱拋卻腦后:“你以后有何打算,李娘子一走,家中只剩你們父子兩人,冷冷清清的,總得娶個婆娘...如今你既當爹,又當娘,洗衣做飯都自己來,這過的是什么日子?!?/br> “你這話說的...難道娶妻是娶來替自己洗衣做飯的么?”李渭搖頭苦笑,“這都是小事,我離了這么久,多花時間守著長留,心里也高興,家里照顧不到的瑣事,再請趙大娘回來幫襯著就是...” 赫連廣哼笑:“我若是能娶明月,讓我天天洗衣做飯也心甘情愿?!彼崞鹨粯妒虑?,“你還記不記得肅州府化元鄉那個鄉紳,他女兒年輕守寡,依伴老父過日,前幾年對你就有些念想。兩三個月前,他不知從何聽起李娘子病故,親自往你家跑了一趟,尋不著你又到我跟前來問消息,我估摸著他想把自己女兒嫁給你?!?/br> 李渭搖搖頭,半瞇著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頹然道:“再說吧...” 這日李渭招呼了馱馬隊眾人來家吃酒,請了幾個專做宴席的婦人來廚房幫忙,家中無主母,故請陸明月來主事,打點上下。 陸明月一大早就帶著嘉言過來幫忙,安景然牽著驢車敲門,微笑朝著李渭作揖:“我送明月和嘉言來?!?/br> 李渭見他撩起簾子,扶著陸明月下車,又端腳凳,又遞手巾,軟言款語,忙前忙后,行事極其細致,一連將陸明月和嘉言送至李渭家中,離去時還頻頻叮囑:“不要太過勞累,等我將事情忙完,再來接你?!庇秩ザ诩窝裕骸熬司送黹g給你將小馬鞭買回來,你今日好好的,不要再惹娘親生氣?!?/br> 陸明月連連催他快走,嘉言亦是頻頻點頭,滿臉期盼:“舅舅你晚上快點來,明日我還要和廣叔去騎馬?!?/br> 安景然招招手,款笑而去。 陸明月目送安景然遠去,回頭見李渭笑意滿滿站在一側看著她,臉驀然一紅,挑眉:“笑什么?” “你這表哥看著很不錯。李渭笑,“我們認識這么多年,你從來沒說自己有個親近表哥?!?/br> 陸明月抿唇:“我們兩個從小一起玩耍,我家獲罪時,表哥外出,最終也未得一見,這么多年也近乎忘記了,誰料前幾個月有人敲門,竟然是他找上門來。原來姨母家這么多年過的也不甚太平,直到這兩年方好些,他有同鄉往返隴西,趁著便利,故跟著一起來尋我... 李渭見嘉言已竄到屋內去找長留玩耍,問道:“我來猜猜,既然是青梅竹馬,那是不是還有指腹為婚這一出?” 陸明月臉上霎紅,叉腰睇李渭:“赫連廣跟你說的?” 李渭不置可否,又道:“他是專門尋你而來,又遲遲不走,你是怎么個打算呢?” 陸明月咬唇不語。 李渭低嘆:“你真要打算回姑蘇去么?” 陸明月揮手向廚房行去,“總要回去的...” 廚房已經開始忙碌起來,陸明月指揮著請來的婦人殺雞屠羊,門外春天和鄯鄯進來,后頭還跟著兩個家仆,俱拎著食盒點心。 陸明月忙上去迎接,眼里滿是笑意,春天見她目光在自己和家仆身上流轉,連忙告罪:“昔日瞞著娘子,是我的不對,娘子萬毋見怪?!?/br> 又道:“家里母親知道我要來,非要送些果子點心過來,我不好推辭...”她吶吶的接過食盒,遞到陸明月手里。 陸明月忙著接過食盒,爽朗笑道:“我只后悔去年你繡的那些帕子,低價賣給了繡坊,若知道是貴人家的女郎的女紅,十倍的價錢也不止呢?!?/br> “謝謝陸娘子?!贝禾烊允歉屑り懨髟庐敃r的援手,又見廚房忙碌,連忙挽袖,“我幫娘子干活?!?/br> 陸明月笑道,“廚房雇的人手已經夠多了,我也就是在一旁督工,你趕緊進屋里玩去,長留和嘉言都在?!?/br> 春天吶吶和陸明月說過幾句話,最后被陸明月推到屋里去玩,留下鄯鄯守在外頭,給陸明月做個幫襯。 廂房里李渭和嘉言坐在桌邊打雙陸,長留搬著條長凳在一旁觀戰,見春天進來,長留在身側讓出個位子,招呼春天:“jiejie,來這兒?!?/br> 棋盤上兩人專心致志的打骰走棋,李渭俯在棋案上,不經意間抬首朝她頷首微笑,她只覺他點漆眸子恍如明光籠在她身上,心猛然一跳,落下滿地紛亂。 春天挨著長留坐下,兩人圍觀嘉言擲骰,棋盤上李渭的白棋慘不忍睹,長留興致勃勃的解說:“剛嘉言擲骰子,把爹爹的棋打了好幾個出去,嘉言不認賬,這下爹爹要輸了?!?/br> 嘉言得意洋洋:“打雙陸全憑骰子的運氣,李叔的棋被骰子打飛了,那也是天意?!?/br> 長留催著李渭:“爹爹,快殺殺嘉言的威風?!?/br> 嘉言嘿嘿一下,幾步走棋,揚眉:“李叔,以前都是我輸,我這回可把你吃的死死的,你翻不了身啦?!?/br> 棋局旁暗有心思的兩人一聽此言,均是一怔,李渭看著棋局,摩挲著手中白棋,微笑道:“的確是我落敗,那我俯首稱臣,甘拜下風?!?/br> 他把手中棋子遞給春天,起身出門:“我去外頭看看,你們換著玩?!?/br> 那冰涼白棋已被他捏的溫熱,捏在春天指尖只覺發燙。 晌午賓客漸多起來,懷遠也在,倒不見淑兒,見春天問起,懷遠頗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的笑:“這幾日淑兒不好出門?!庇值?,“可說好了,那天早些來,到時候在半道上,你可得幫幫我,別太下絆子為難我們啊?!?/br> 春天忍不住嬉笑:”一定幫你?!?/br> 馱馬隊來了十多人,有男有女,席面鋪在耳房里,大家圍坐在一處喝酒吃rou,哄堂大笑,豪氣沖云,陸明月忙里忙外,正端著一條魚進耳房,掀簾就聞到一股酒rou香氣沖入鼻端,胸膛一陣翻滾,好半天才抑止住口中酸氣,笑意盈盈的將菜遞進來。 赫連廣見她面色有些蒼白,拉著嘉言低聲道:“去把你娘拉來坐下,好好歇歇?!?/br> 嘉言從榻上跳起來:“娘,娘,來坐?!?/br> 陸明月連連擺擺手:“我去廚房歇著,不跟你們這群喝酒的人湊熱鬧?!碧右菜频某隽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