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鬧也鬧過,氣也氣過,逃也逃過,還是擺脫不了他,一來二去,就在這呆了好幾年?!?/br> 盛粥的碗是越窯白瓷,晶瑩溫潤如玉,出自江南,桌上的香爐是鎏金蓮花紋銀熏爐,非中原的能工巧匠不能造,吃的粥米是碧粳米,顆顆細長帶綠,香氣撲鼻,來自河東,這些東西在長安尚不算稀罕物,在此間一起遇上,這心思不言而喻。 帳外兵卒的吶喊聲突然掀天而起,金鼓陣陣,馬的蹄聲嘶鳴聲,長鞭的嘯聲,士兵的鼓掌聲,吆喝聲此起彼伏。 兩匹高頭駿馬,一灰一紅,相競馳騁在綠野之間,馬蹄咄咄,風聲獵獵,時而齊頭并進,時而奮起直追,兩人在馬上縱飛,衣袍呲聲飛揚在半空之中,宛若騰云駕霧一般。幾輪追逐下來,直跑得兩匹駿馬鼻音咻咻,馬蹄微曲。賀咄的那匹馬是汗血馬,此時馬身上出了一身大汗,在日頭下閃耀著點點血色光芒。 這一番縱馬過了癮頭,賀咄吁聲勒住馬頭,跳下馬來,看著李渭額面上的汗珠,猛然抽出長刀,扔在地上給李渭,自己取了身邊兵士的冷刃,對李渭冷笑道:“這一架早該打了?!?/br> 李渭挑眉,毫無懼色,拂衣下馬,撿起地上長刀,雙眸如曜石:“打就打,當年戰場的贏輸還未定,這次倒可以分分上下?!?/br> 風獵獵,日融融,綠野草伏,群人觀戰,兩個男人長身而立,執刀背手,面對而立,一個神色桀驁輕狂,一個神色冷凝肅穆。 藍天一聲鷹隼長唳。 兩人幾乎同刻揮刀,賀咄腳跟微踮,從地面一躍而起,掄起雙臂,揮動沉沉寒刀,甩盡全力,朝著李渭門面直直劈去。 李渭猱身微撤,身形后退,腰腿兀然一沉,橫刀先取賀咄腰腹。 刀風肅殺,能聽見鋒刃劈破虛空之音。 辜雪和春天這時也出了營帳,見黑壓壓的突厥兵圍著cao練場,校場肅穆,人人俱盯著正中兩人。 兩個高大英武的年輕男子,面額濡濕,肌rou賁張,衣袍隨著身姿甩動飛揚,腿風和刀光橫掃豎劈,熱氣騰騰,全神貫注的揮刀搏殺,你進我退,猱身收臂,揮起一片凌亂又耀目刀光劍影。 春天蹙眉,緊張的盯著李渭,辜雪也和她并肩站著,目光落在賀咄身上。 片刻之后,兩刃齊齊橫劈向對方,眾人眼前閃過一線絢爛刀光,俱吞聲抽氣,定睛再去看眼前之景,兩人的刀都互相架在彼此脖子上。 是敵?是友? 賀咄瞥眼脖頸間的沉刀,刀鋒銳利,吹毛斷發,汗濕的肌膚尤且能感受到這森森寒氣,他濃眉一挑,把自己架在李渭項上的刀往地上一扔,下頜一收,眼神狂傲。 李渭輕哼一聲,也把刀拋在地上,目光睥睨。 兩人驀的對上眼。 未等圍觀人群揣度兩人的下一步動作,兩人爆出一聲短喝,俱矯身一滾,撲在一處,互相駕著胳膊在地上rou搏起來。 李渭奮力將賀咄從肩膀上甩落在地,一拳狠狠錘著賀咄肩頭,咬牙道:“你這個混蛋?!?/br> 賀咄摔倒在地,氣勢尤且不輸,單手掄拳,砸向李渭肚腹:“你又好到哪里去?!?/br> 兩人扯著彼此手臂,在地上一滾一揚,拳腳來往,一下一下,用力砸在對方身上,不管狼狽,不管看眾,只想解氣,鐵拳沉腿,互為桎梏,最后打不過癮,拳頭都往彼此臉上招呼:“你怎么能活到現在?!?/br> “你不死,我又焉能比你早死?!?/br> “當初就不該讓你活?!?/br> “我又如何會放過你?!?/br> 堅硬拳頭雨點般落下來,許久之后,彼此揮灑盡所有的力氣,兩人齊齊放手,半癱在地,俱是眼鼻酸痛,口干舌燥,汗出如漿。 賀咄毫無顧忌坐在草地,抽出腰間酒囊,大灌一口,遞給李渭。 李渭接過酒囊,痛飲一番,又扔給賀咄。 “李渭,這些年,你性子沉穩了很多?!?/br> “你也變了樣子?!?/br> “這些年過的還好么?” “還湊合,你呢?” “也湊合?!辟R咄問,“還當我是兄弟么?” “我還是那句話,沙場上,我們永遠是敵人?!崩钗计鹕硗庾?。 “你已經從墨離軍退出來了?!辟R咄追著他,“要不要來突厥,我可以給你世上的一切?!?/br> “我是漢人?!崩钗碱^也不回。 賀咄摸摸唇角的血跡,在他身后微笑道,“你還是一如既往的執拗?!?/br> “你也是一如既往的狼子野心?!?/br> “李渭,對不起?!辟R咄低聲道,“十分抱歉,當年在墨離軍,我設計陷害你,斷了你的大好前途?!?/br> 李渭回過頭,雙手抱臂,冷然道:“戰場無情誼,你對我使什么計謀我都可,但我當年說的話,希望你記得?!?/br> “百姓無辜,止殺戮?!辟R咄道,“我記得的,我也向你保證,我做的到,我會做的很好?!?/br> 第66章 尋白骨 賀咄和李渭的面上俱都掛彩, 辜雪取了藥膏給兩人涂藥,這一架之后,兩人神色雖然依舊如常, 但春天感覺兩人關系略有微妙變化,飯桌上的氣氛稍稍好了些。 吃的是水晶駝峰、蜜炙羊rou、煎鹿血腸、響油牛酥、金桃甜釀。辜雪和春天慢慢說著話, 賀咄幫辜雪取牛酥, 李渭替春天切鹿腸, 兩個男人的手在半空中相遇,眼神一睨。 賀咄用突厥語慢聲問:“你那病懨懨的長姐呢?還活著?” 李渭眼風如刀,語氣微怒:“賀咄, 那是我家人!” 半晌無奈, 垂肩慢慢道,“年初病亡了?!?/br> 賀咄了然聳聳肩膀,一副毫不介意的神色, 點點頭:“孩子長大了么?“ “已經十一歲了,在家里念書?!?/br> 辜雪聽見兩人突然換成突厥話, 不著痕跡的瞟了春天一眼, 春天吃著東西,耳里也灌進兩人話語, 只是半懂不懂的不算明白,也未放在心上。 賀咄嗤笑:“李渭, 你就是婦人之仁,你成親那破事, 我可記得?!?/br> 李渭無奈皺眉:“賀咄, 你閉嘴?!?/br> 賀咄慢悠悠放下手中切rou小銀刀,將手拭凈,下頜揚了揚垂眼喝湯的春天, 問李渭,“那這個呢?什么時候娶?” “不是你想的那樣?!崩钗颊Z氣微急,兼又無奈,眼神避開,將手中銀刀擱下。 賀咄淺瞳盯著李渭,嘴角浮起一絲興味,譏諷他:“忍得???不著急?” 辜雪拍拍賀咄的手,柔聲呵斥他:“賀咄,你胡說些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樣?!崩钗贾貜?,見春天已然抬起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欲言又止的看著席間幾人,急于結束這個話題,“這些事,以后再說吧?!?/br> “成親的時候,記得告訴我,我給你送賀禮?!?/br> 李渭欲說還休,生生吞下口中話語。 “你們...在說什么?”春天抬頭,“是不是和我有關系?” 李渭溫聲道:“沒什么,聊路上的一些事情,湯還要喝么?” 春天半信半疑,搖搖頭。 辜雪和賀咄相視一眼,眼里皆涌出幾絲笑意。 李渭不欲在賀咄軍營久呆,次日晨起便要再帶著春天上路,賀咄皺眉,冷顏問他:“不能多住幾日?” “不用了?!崩钗际帐靶心?。 賀咄靜默半晌,良久道:“還有很多話想跟你說道說道,敦煌、甘州、墨離軍、你、我、突厥...” “你如今掌了權柄,身邊有人,也有志向,也算順遂?!崩钗嫉?,“但我們之間胡漢有別,異路殊途,如今并沒有什么能說的?!?/br> 賀咄也黯然點了點頭,看他收拾行囊:“說的也是?!?/br> 那邊,辜雪正替春天診脈,將手枕收起,點點頭:“難為你這一路跋涉,身體瘦弱,但身子骨倒還算好。去年的重傷養的也還好,就是氣虛體寒,畏寒怕冷,但你年歲小,還是不能太過辛勞,待事情了后,務必要好好調養?!?/br> 春天點點頭,扭扭手腕:“我自小無病無痛,還算壯實呢?!?/br> 辜雪微笑頷首,替她把衣袖整好,想了想,又去摸她的手脈,問她:“癸水呢,還算好么,是不是會痛?” 春天結舌,抿著唇道:“從長安出來后...受過一次風寒...就沒有了...” “沒有了?”辜雪皺眉,細細去摸她的手腕,“這一年多,一次也沒有?” “在...在甘州養傷的時候,有次吃了一捧龍眼果,夜里肚子很疼,流了一點點血...”春天捏起一節指頭,“一點點?!?/br> 龍眼果是暖宮之物,辜雪見她年紀小,依稀還不懂男女之事,又想起昨夜李渭和賀咄兩人的對話,柔聲道:“為了以后打算,還是要保重身體,不能再太奔波了。我給你開個方子,等你安穩下來后,務必要照著方子好好吃藥,最好先養個兩三年?!?/br> “很嚴重么?”春天囁嚅,“沒有癸水,倒還方便些...” “你是女孩兒,以后總是...總是要長大的?!惫佳└┥韺懰幏?,“這個對女孩兒非常重要,你一定要記住,不然以后有大苦頭吃?!?/br> 春天惴惴收了方子。 李渭和春天再走時,賀咄送了馬匹羊裘、美酒干糧。 賀咄依舊頤指氣使的站在軍營前,朝著兩人道:“給你們送份禮吧?!?/br> 跌羅帶著一隊人馬,身后拖著高車,從后頭緩緩繞出來,其間還跟著一個牧民。 賀咄指著牧民道:“這是當年在附近放牧的牧民,當年小春都尉的人馬亡后,他搜刮了尸首身上的細軟刀具,那些戰死的尸身,他挖坑埋了,如今再去,應該還能尋回不少尸骨,收回尸骨后,讓跌羅護送你們回甘露川安葬吧?!?/br> 春天聞言潸然淚下。 李渭和辜雪俱上前去安慰她。 賀咄雙手叉腰,仰望藍天。 春天止住淚水,朝著賀咄施禮:“謝謝?!?/br> “如若我突厥子民也能有禮儀孝道,又怎么會被世人視為洪水猛獸?!彼麌@氣。 出發在即,行囊布置準備妥當,賀咄問李渭:“如若以后再見面?” “希望永遠不見?!崩钗嫉?,“賀咄,有很多方法可以實現你的壯志?!?/br> “我還是比較希望在戰場上看見你?!彼钗紦]手,“再回墨離軍去吧?!?/br> 李渭搖搖頭。 兩人上馬,緩緩朝外走去。 “春天meimei?!惫佳﹩咀〈禾?,提裙疾步上前。 “辜jiejie?!?/br> 她把手上金釧子的一粒鈴鐺扣下來,塞到春天手中:“這是我從長安帶來的舊物,假如meimei有一日回長安,路過碧波橋,麻煩替我把這鈴鐺扔在水里,算是我魂歸故土?!?/br> “jiejie不再回去看看么?” 辜雪眉尖若蹙:“我這輩子大概只能留在他身邊,替他生兒育女,怕是永回不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