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他想了想:“不用,我只帶句話給他,曳咥河的源頭就在這附近山中,我們兩人沿著源頭往下游走即可?!?/br> 兩人走的那日,家家戶戶俱抱出馬酪酒給兩人送別,春天掐指算一算,在此地已然住了將近一個月。 斛薩部有如世外桃源,這一個月時光飛逝的令人心驚,她走的時候也特別戀戀不舍。 春天也被熱情的族人灌下不少的馬酪酒,雙靨微紅,眼兒清亮,在送別聲中同李渭踏上了旅程。 塞北的天已微有涼意,冷風起后,酒氣順著熱氣往臉上冒涌。 她和李渭共乘一騎,走出這片寧靜的草原后,李渭再回頭去看斛薩部,已然隱藏在無邊綠意中,再看身前的春天,見少女雙眼氤氳,滿臉熱氣,正是一副酒酣身軟的模樣。 她模糊聽見李渭喚了她一聲,醉眼迷離,嬌憨的朝李渭伸出了雙臂。 李渭松了韁繩,把她裹入氈毯,安放在自己身前。 在斛薩部養了一個多月,她臉頰微微有了一絲絲rou,但仍是瘦弱,小小的一團,冒著淺淺的酒氣,藏在自己懷里。 呵著熱氣的臉蛋貼在他胸膛,李渭緊了緊氈毯,在風里無聲的走著。 “李渭?!?/br> 她從氈毯里仰起頭,尖尖的,小小的下頜抵在他的心口,長長的睫上沾了一點白絮,他想輕輕吹去,又怕驚擾了她。 “李渭?!彼跉痔豪飺ё∷难?,臉頰在他胸膛,貓兒似得蹭。 簡直是心驚rou跳,李渭深深的凝視她,輕輕問:“要喝水么?” 她咯咯的笑:“李渭?!?/br> 李渭柔聲回道:“嗯?!?/br> “李渭?!?/br> “嗯?!?/br> “李渭?!?/br> “我在?!?/br> “我困?!彼UQ?,“好暈...” “睡吧?!?/br> 馬兒慢了下來,他想著,就算鬼神在上,此時也許被風沙迷了眼,看不見他的這點貪念。 她睡的很熟,這兒暖烘烘的,舒服的不得了,她于是什么也忘記了,忘記了她為何而來,忘記了她要往何處去,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只想在這兒,好好的安穩的睡一覺。 他掀開她的兜帽,微微低下頭,窺視著她的清麗容顏,頭發微亂,眉眼婉轉,肌膚光潔,唇瓣如花。 初雪一般的吻,溫柔落在她發間,她光潔的額頭,最后輕輕的落在她唇間。 第64章 兄弟情 曳咥河的源頭是隱匿在綠野一道淙淙細流, 細浪如雪,蜿蜒逶迤。 兩岸或草色鮮活、群英繽紛,或群林葳蕤、水木清華, 或葦海蕩漾、蘆花似云,沿著河流下行, 可偶遇成群牛羊, 也能見獸群飛奔, 亦有野舍氈帳,沿途景色比之人間仙境,不逞多讓。 走的越近, 春天的臉色并未多添幾分喜悅, 反而越發的忐忑、憂愁,甚至恐懼。 她躊躇又膽怯,反復又執拗的問李渭, 滿心滿腹都是緊張和惶恐:“快到了嗎?” “我們走了多久了?” “這條路是對的么?” “還有幾日呢?” “大概半月左右?!崩钗家娝裆枫凡话?,始終無法安定, “要快點趕路么?” 她點點頭, 旋即又搖搖頭:“不用了,我們慢些走也好?!?/br> 他甚至都無法安撫她的情緒:“春天, 別緊張,鎮定些?!?/br> 春天的手抓在衣袍上, 又放開,又抓緊, 將自己的衣裳揉的皺巴巴的:“如果找不到爹爹怎么辦, 好些年過去了,誰會知道是哪片土地,如果那地方什么都沒有...如果河水漲水、野火吞噬...什么都沒有了呢...如果我們走錯了路...如果當年的戰場根本就不在那兒...” 她的手冰涼又顫抖。 那些亡魂, 究竟埋骨在哪一片青青草地之下。 不等李渭回答,她想了又想,給自己鼓把勁:應該還在的吧,肯定不會弄錯的,如果我們去,縱使尸骨不見,也有拋灑過熱血的黃土可以緬懷。 她怔怔坐下,毫無意識的拔著地上的綠草,半晌李渭看見她捂著臉,肩頭起伏,不由得嘆一口氣,輕拍她瘦弱的背。 她扭扭肩膀,甩開他的安慰。 別扭又倔強的小女兒。 李渭柔聲安撫她:“肯定能找到的。當年小春都尉出甘露川西行八百里,入綠駝山谷,驅行至曳咥河,遇沙缽羅增部,兵潰于河東,邊境戰事吃緊,各關隘頻頻和突厥交鋒,沒有人前去打掃戰場,那附近也沒有人煙,偶爾有牧民路過,我們此去,應當還能撿到當時的兵甲箭矢?!?/br> 如果尸骨沒有被野獸拖食,任憑風吹雨打,大雪掩埋的話,應該能尋到很多具森然白骨。 她默默抽泣了一會,擦擦淚水坐直身軀,問他:“律典有云:士卒從軍死者,收陣亡遺骸,歸其縣家,官中給絹送錢,撫養遺孤,免徭役。為什么軍里不肯去收斂骨殖,將領們豈能視律法而不顧?” “律典是律典,實際做起來如何容易。戰事頻起,每每一戰傷亡甚多,往往不計其數,清掃戰場時,軍里會先將有品秩的將士遺骸收葬,扶棺送回,至于普通兵卒,如果軍中有好友同鄉,可以收骨灰托人帶回鄉安葬,余者籍籍無名之人,為防瘟疫,就地或埋或燒。若是陣亡在敵方陣營,仁慈些的將領會遣使去敵營收遺骸,但大多數都是隨他而去?!?/br> “至于朝廷的撫恤和賞賜,一層層盤剝下來,實際能到亡者家中的,寥寥無幾,尚不夠孤兒寡母度日。甚至有些將領怕部下死傷過多影響軍功,往往瞞報傷亡人數,在文牒上作假?!?/br>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如果不打仗多好啊?!彼匝宰哉Z,“就不會有這么多的家破人亡,沒有骨rou分離,百姓安居樂業,異邦互通有無,這樣多好啊?!?/br> “不打仗,阿爹就不會死?!彼p聲道,“一切都會不一樣?!?/br> 她永遠在悔恨,如果那年的花朝節她不貪嘴,如果娘親沒有遇見韋少宗,如果爹爹沒有戰死,一切都會不一樣。 除了怨恨自己之外,她也怨恨合謀害死爹爹的韋少宗和葉良,怨恨將爹爹圍殺的突厥人,但最該恨的,應該是這仿佛永無停歇的戰事。 “只要有國家在,戰事就永遠不會停歇?!崩钗嫉?,“內訌,外患,上位者為了權利和財富,居下者為了溫飽和活命,都要拿拳頭和熱血去博取。就算近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朝廷也一直在打仗,和百越、云滇、吐蕃、回紇、突厥、新羅,每年大大小小數百場的戰事,又何曾停歇過?!?/br> “朝廷每年都在征兵,軍營那么艱苦,傷亡那么多,為什么大家還要從軍呢?!?/br> “對平民庶門而言,想要功名利祿,大抵文武兩道。要么寒窗苦讀,走科舉仕途之路,要么從戎殺敵,以熱血謀前途?!?nbsp;李渭從容道,“供養一個學子,要費舉家財力心力,從軍可以免賦,還管溫飽,只要有膽量、不怕死就行?!?/br> 她問他:“李渭,你也是為了家人,才入墨離軍的么?” 火光照耀在他面龐上,添了幾許柔和:“算是吧。我十七八歲的時候,也有幾分莽撞,那時候喜歡倚馬仗劍,喜歡斗雞走狗,也喜歡結交好友,那時候已經厭倦了商隊的生活,原想去各處闖蕩一番,后來回家成婚———云姐比我大了三歲,早到了婚嫁的年齡,老爹只有這一個女兒,想托付給我照顧,她身體弱,我離不了河西,因緣巧合之下去了墨離軍,想著謀一謀功名富貴,也總比當販夫走卒要好?!?/br> “可是最后你還是從墨離軍出來了...” “是啊?!彼麌@氣,仰頭望天際,夜幕沉沉,星月無眠,“上陣殺敵太多了,也會覺得疲憊,功名利祿,不過是一場空,全為他人做嫁衣罷了?!?/br> 李渭見她思緒萬千,將篝火撩旺,停住閑聊:“早點歇息吧,明早還要趕路?!?/br> 兩人在曠野里獨行了兩日,這日突然望見一支約莫二三十人、長刀披甲的突厥軍逆著河流朝兩人醒來。 春天遠遠望見這群人,想起當日在冷泉驛的遭遇,心內只覺曾恒又慌張,李渭卻是神色淡定,勒住馬,靜等人上前來。 那領頭的男子年歲約莫三十出頭,典型的突厥人相貌,鷹鉤鼻,圓臉細眼,身材魁梧,神色端嚴的拱手向李渭行漢禮,說一口異常流利的漢話:“故人相見,李君還記得在下么?” 李渭點頭,亦在馬上回禮:“好久不見,跌羅?!?/br> 那喚跌羅的男子下馬來:“撒昆知道君入突厥境,特意差使我來請郎君入王帳一敘?!?/br> 李渭只道:“我們有事在身,不在此地多作耽擱,有緣的話,以后再敘舊吧?!?/br> “王帳離此地不遠,撒昆說了,不耽誤郎君要辦的事情,撒昆已令人備下美酒佳肴,靜候郎君?!?/br> “如若我不去呢?!崩钗贾币暤_。 跌羅笑道:“撒昆也說了,若是跌羅來請的話,郎君一定會去,郎君看在昔日情分上,還是跟在下去一趟吧?!?/br> 他大喇喇的亮出身后的從屬,俱是青壯親兵,虎視眈眈的看著兩人。 李渭垂下眼,看看春天,春天亦看看他,李渭向她解釋:“賀咄親王請我們去王帳喝酒,不去我們也走不了?!?/br> 李渭在斛薩部說起過賀咄親王,不過說是年少時遇過一個落難的突厥人,李渭救過此人一命,后來結識為好友,那時尚不知賀咄的身份,后來才發現他是突厥王的次子,后來李渭入了墨離軍,賀咄回了突厥。 春天悄聲問李渭:“會有危險嗎?” 李渭搖頭:“他雖是突厥人,卻通漢人禮儀,學識廣博,人不算壞,我在斛薩部也給他去信,求他在曳咥河沿途對我們放寬一二?!?/br> 春天點點頭。 兩人跟著跌羅往王帳行去,日暮天稀,只見眼前廣袤平坦草原一望無際,數千雪白氈帳,萬點橘色火光,西山一輪暗淡的落日,東起半爿清朗明月,定睛一看,原來是扎營在草間的一支數目龐大的突厥軍。 李渭和春天遠望這陣營,心中俱是一驚,走進一看,見軍中營帳分布整潔規律,兵士往來走動,兵甲锃亮,行動整齊劃一,氣勢雄渾,是一支精銳又驍勇的突厥軍。 軍營入口,一支鐵甲軍士肅然而立,起首立了個年輕男子,年歲和李渭差不多大,身著明耀金甲,相貌英朗,高鼻深目,淺褐色的瞳仁,眼神銳利若鷹隼,不聲不響的打量李渭。 跌羅打頭,畢恭畢敬的下馬行膝禮:“撒昆,人已經到了?!?/br> 賀咄微一頷首,看見昔日舊友神色平淡,見他波瀾不起,眼神紋風不動,身前卻坐了個嬌俏少女,看上去呵護的緊。 兩人對面相見,賀咄不動,李渭也不動,良久李渭翻身下馬。 李渭慢悠悠將馬鞭塞入腰間。 賀咄雖然佇立不動,他那站姿卻是頤指氣使慣了,語氣輕狂又傲慢:“四五年不見,難得來我這一趟,也不進來坐坐?!?/br> “我在斛薩部給你帶過信,有事情要來一趟,不會停留太久,坐不坐都不打緊?!?/br> “你不肯來,是還生我氣”賀咄道。 李渭不理他,去扶春天下馬。 兩人目光對峙半晌,賀咄瞥見春天被李渭半掩在身后,也不給他引薦一番,眼波閃了閃,語氣終于沾了笑意:“終于有女人了?不錯啊,石頭開竅了!” 李渭微惱,低喝:“賀咄,閉嘴?!?/br> 賀咄聽得此言,果真閉上嘴,揚起下巴,對著春天道:“我叫賀咄,突厥親王,他的老朋友?!?/br> 春天早在一旁看見兩個男人的彼此交鋒,見李渭對賀咄神色頗冷淡,又因他是突厥人,關系尷尬,遲疑的點了點頭。 “遠來是客,進來坐吧,喝杯熱茶?!辟R咄帶著兩人往里走。 他帶著李渭兩人入一頂金帳,撩起氈簾,李渭只見滿目的金碧輝煌,金瓶、金甕,金木柱,金帳后擱著一張金床。 李渭蹙眉,只覺滿眼冒著金星,掂著步伐不肯進去:“賀咄,你這兒是不是太過了?!?/br> “我的王帳就是這規格?!辟R咄施然入內,“雖看著有些俗氣,好歹夜里我也不歇在此處,姑且可忍忍?!?/br> 包金的木桌上早已擺滿了酒rou佳肴,賀咄請兩人入座,對身邊人道:“去把敦啜喚過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