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這天下還有能難倒你的事情嗎?” “你年紀小,見過的太少了...這世上有千百件事情都能難倒我?!泵髅幕鸸馓S在他臉龐上,襯的他眉目清晰如墨,輪廓深邃又溫柔,“我所做的,不過是熟能生巧罷了,在外行走十五年,若是連火都生不好,那豈不是要餓死在路上?!?/br> 她問:“在外奔波那么多年,不覺得辛苦嗎?” 他笑的溫和,停住手中動作,反問她:“出來那么久,從長安一路走到現在,覺得辛苦嗎?” 她想了想,陳懇的點點頭:“其實是辛苦的,但是...我愿意的?!?/br> 他點點頭:“我亦然?!?/br> 她偷偷瞄一眼他:“為什么從墨離軍回來后,又要跟著商隊走呢?” “我要養家糊口,云姐生病,花費不少,還有長留,他想念書科舉,要為他打算?!彼麑P闹轮镜膶Ⅳ~rou切開,“我不善商賈經營之道,不能經商。做商隊護衛,酬資尚且可以,而且,入過行伍的人,做這行很趁手?!?/br> “為什么?” “因為下手足夠狠,殺過的人足夠多?!彼暤?。 他看起來溫良無害,是那種下手狠的人嗎?她不信。 春天動了動唇:“李渭,你殺過人么?” 他停下手中動作,看著她,溫和的眼神掩蓋下有一閃而逝的桀驁,而后把他的匕首遞給她。 他的匕首舊而輕,應也是多年的舊物,和她懷中爹爹的遺物截然不同的觸感,刀鋒細薄如紙,卻極韌,在火光照耀下閃著尖銳的冷光。 “這把匕首跟了我十年,是以前從吐蕃人手中收繳回來的兵器,來自吐蕃的一位將軍?!八麖棌椮吧?,蕩起一陣輕微的激鳴,“是我第一次上陣殺敵的獎勵?!?/br> “它飲過很多敵人的血?!彼焓钟|觸冰涼的匕首。 “那是很多年前了?!崩钗寄曋笆?,輕嘆,將匕首拭凈,入鞘收袖。 她偷聽過他和趙寧的對話,對他的過去,有深深的好奇心。 他這樣的人,會有一個怎么樣的過去。 她目光澄透的注視著他,滿眼里寫的是異聞和探究,他近來漸漸習慣她這樣的目光,并不覺難堪或惱怒,也不躲,坦坦蕩蕩將烤好的魚遞給她。 魚rou白嫩,撒上粗鹽,自有一番鮮美,春天吃著魚,問他:“墨離軍是什么樣子的?” “墨離軍在瓜州西北二十里一處山坳里,起初這里只是歸遷的吐谷渾人居所,因為吐谷渾人故地在青海墨離海旁,他們遷到瓜州后,追緬故鄉,也把借居這處叫做墨離川,后來為了對抗吐蕃,朝廷把這批吐谷渾人結成墨離軍,后來朝廷懼怕墨離軍被吐谷渾人獨占,將附近幾個小軍鎮的漢軍都并入墨離軍,和吐谷渾人分庭抗禮?!?/br> “墨離川很荒蕪,和甘露川相比無異于有天壤之別。瓜州城外都是寸草不生的荒野,墨離川附近只有一條溪流,軍民用水全賴這條河,吐谷渾人不善農耕,在墨離川也設帳牧野,畜養的牛羊都吃不飽,一到冬日就斷糧,后來漢人軍使教吐谷渾人種田筑屋,日子才好過些。墨離川中吐谷渾家眷不少,吐谷渾婦女辮發,愛戴金花,一年多有節慶日,不管家中是否有男子,常宰牛羊,聚眾宴飲,很是有趣?!?/br> 她聽他娓娓道來,心生羨慕。李渭見她捧腮聽的如癡如醉,連自己臉上的黑灰都不知曉,指揮她:“若是吃完,就去湖邊洗把臉?!?/br> “然后呢?墨離川有多少人住著?應該是個很大的村鎮吧,有客棧食肆么?” “然后...有人臉上涂滿了炭灰,還不自覺把臟手往臉上抹?!彼σ庥?。 春天灰頭土臉的去水邊洗漱,許久之后,拎著自己的鹿靴羅襪,光著一雙玉足,翻卷著袖子,從水邊濕漉漉的回來。 水邊濕冷,腐土積重,李渭將火堆挪開幾寸之地,將熱燙的灰燼打散鋪平,其上覆蓋層層細枝,隔開地面濕氣,方才替春天鋪上氈毯,催她早些歇息。 身下枝褥軟厚,令人倍感舒適而昏昏欲睡的熱度隔著氈毯穿來,她竊竊的喚他:“李渭...” “嗯?!彼纫豢诰?,走來在她身邊坐下。 她還想聽聽吐谷渾人的故事,卻被這舒適的氛圍鬧的眼皮打架,李渭安慰她:“你已經累了,快睡吧,若是還想聽,我以后再慢慢給你講?!?/br> “好吧?!彼嗳嘌?,見他的一只手擱在身側,袖子散在地面沾了灰,模模糊糊的伸出一只手指,勾住了他的袖角。 李渭等她睡熟,小心翼翼的起身,見她手指纏著自己的袖角,啞然失笑,搖了搖頭,輕輕將她的手挪開,塞入氈毯內。 他站起,見林間闃黑,月色被樹林遮擋,只篩下幾點細碎的月光落在地上,微乎其微的光亮,這一小捧熊熊燃燒的篝火才是天地間唯一的光明所在,雖有蛩鳥爭鳴,卻仿佛遙不可及,也愈發襯得黑夜幽靜,只有身邊少女恬靜的呼吸是真實的存在,茫茫天地間,唯余他們兩人,相依相守。 春天這一覺睡的異常香甜。 次日上午,兩人在湖邊慢慢收拾,昨夜的魚尚未吃完,春天將它埋入地里,迎著愜意晨風,跟著李渭繼續往北而去。 兩人悠悠走過這片青青綠洲,花了整整一日功夫,越過一座滿是破碎風巖的青灰山巒,正在氣喘吁吁之際,站在山頂登高望野。 視線之中,眼下是一片浩瀚的胡楊林,枝干虬結,葳蕤青翠,宛如一片生機勃勃的茫茫林海,胡楊林之外,是野草蔓蔓的曠野,平坦廣闊,徐徐鋪就,淡妝濃抹,賞心悅目。 天地相接之處,是一疊疊連綿起伏、色澤由深遞淺,最后淡若虛境的山巒,宛若水墨畫,一筆筆描繪在畫卷的最里端,在這一重又一重的山脈之上,是一抹淡淡的云煙,云煙之上,半空之中,宛若憑空而生、巍峨又神圣的雪山,雪山頂峰,白雪皚皚,耀眼日光折射出萬千璀璨明光,藍天白云悠然點綴其上。 “哇?!彼吹酱司?,不由發出一聲嘆息。 這不是祁連的雪山。 這是比祁連山更高聳,更凌厲,更枯寒的雪山。 “是我爹爹說過的天山?!?/br> “這是東天山,我們要從山中穿過去,天山之后,就是貪汗山,貪汗山后就是突厥國境?!?/br> “太好了,終于快到了?!?/br> 她駐足良久,而后回頭對他粲然一笑。 明光落在她臉龐上,露出風帽下一張小臉,黛眉明眸,紅唇貝齒,兼具懵懂少女風情,比淡妝濃抹的遠山更要撩人。 第57章 東天山 李渭帶著春天穿行在千姿百態的胡楊林間, 樹影婆娑,枝葉繁茂,枝干虬結, 粗大的枝干合抱不住,有些經年胡楊聳然如山, 甚至有一木成林之感, 林間絨獸穿行, 林鳥啁啾,是一處尤為特別的世外桃源。 他們曾在常樂山下路過一片死寂的胡楊死林,是和此處截然不同的風景。 兩人在林間行了半日, 見一條窄細的溪流漫流在胡楊林間, 潺潺往東而去。 這河流順地勢漫流,載滿胡楊倒影,如玉帶一般蜿蜒曲折, 春天去溪流中汲水,這樣熱的天, 溪水冰涼侵體, 撲面冷冽。 “這是天山融雪所化,春夏雪水漫流成河, 滋養了這片胡楊林,秋冬冰雪封山, 溪水也因此斷流?!?/br> 兩人沿著河流上□□去,足足走了一日, 才出了胡楊林, 眼前可見廣袤無垠的青青草原。 這草原連綿不見盡頭,草色鮮艷翠綠,綠浪滾滾, 極目處是群山疊巒,雪峰綿延。 涉入其中,只見綠茵毯間隱匿著無數野花,小如米粒,大若鈴鐺,紅紅白白,嫩黃淺紫,叮叮咚咚在碧色間喧鬧搖曳,入腹皆是花草芬芳,心曠神怡。 草色青青,又有雪水滋潤,人都鮮活了幾分,比起之前的沙磧荒野,不知多了幾分愜意,馬兒也偷懶,慢慢踱步之際偷懶啃兩口嫩草。 天上有蒼鷹、黃雀、翠鳥路過,山野間有黃羊、野馬、灰鹿嬉戲,馬蹄間有白蝶和蜜蜂追逐芬芳,這樣如詩如畫的美景...之外,還有討厭的蚊蟲和蒼蠅。 李渭看著春天捂的嚴嚴實實,只余下一雙眼露在外頭,不由得失笑。 她臉頰手背上被咬出紅紅的鼓包,連鼻尖也不放過,正惱怒之際,見李渭一副似笑非笑、袖手看戲的模樣,秀眉倒豎,杏眼瞪圓:“為什么蚊子不咬你?” “草原的蚊蟲雖不太見人,卻也會審時度勢,專挑那等柔軟嬌嫩、馥郁可口的下手?!崩钗计岷陧餄M是光彩,含笑摸摸自己的鼻尖。 “哼,過分?!彼齼春輷蠐献约旱哪橆a,心跳忽的漏了半拍,目光漏了心意,含羞帶怯,偷偷的挪向遠處。 他見她星眸柔軟,水汽朦朧,猛然覺得自己的話語輕佻,心頭亦是一跳,想說些什么,尋思一圈,無話可回轉,只得輕咳一聲,掩飾過去。 兩人在這片空曠的草原足足行了兩日,每每入夜,衣裳皆被露水沾濕,眉睫鬢發滿是水霧,晨起春天從氈毯里鉆出來,只覺自己也被夜露浸透,她沒有菱鏡,不知自己此時眉目含春,臉頰水嘭,唇色粉嫩,是比春野更誘人的風景。 行至第三日,那如黛如煙的遠山終于橫亙在前方,草色綿延入山,掀起一重又一重的綠浪。 藍天清淺,云翳攏聚,烈日在層層積云后躲匿,細致鑲嵌云彩邊框,李渭端詳天色:“要下雨了?!?/br> 風帶著幾絲涼爽從山頂穿來,時而溫柔,時而凌厲。 俄頃一團云翳被風撕破,太陽因此得以掙脫,將光線投入地面。 兩人原本急急趕路,見一團明亮天光突然被灑落在地,駐足半刻。 那明光有如實質,像蜘蛛的絲線,從天上牽引而下,根根清晰可見。光亮下的那方草木受了光照滋潤,被照耀的鮮妍欲滴,纖弱花朵搖曳,美不勝收。 不過轉瞬,太陽又被遮掩,厚重云層滾滾而來,密布天際,如團絮,云翳上層是金色霞光,下層沾著灰藍。 四野瞬間昏暗,雨點毫無征兆砸下來。 “下雨了?!贝禾鞜o奈道,“什么時候下不好,偏偏在這個時候?!?/br> “夏日雨水本多,我們去山中躲躲?!?/br> 這一場雨跟隨風斷斷續續篩落在地,東一片西一片,零零落落,雨勢卻不算小,冰涼雨珠裹著風噼啪往下砸落,草原沒有遮擋,馬兒起勢又急,最后緊趕慢趕策入山林,山中細雨綿綿,杉林披著雨霧,氤氳云霧籠罩在半山之間,兩人互相對望,皆是渾身濕淋淋,破有些狼狽模樣。 好不容易在半山中看見一塊裸露山壁,一塊峭巖土泥斑駁,凹進去一個淺淺石洞,堪堪只夠人避雨,兩人走入其中,擇地坐下休息。 春天滿臉都是水珠,抬手抹了抹,露出一張冰冷冷的小臉,唇色發青,風帽已然濕透,被她摘下來,滿頭青絲半干不濕的耷拉著,外裳浸了雨,緊緊的貼合在身上,略一拉扯,被冷風一吹,只覺身體冰凍,寒氣侵骨。 李渭覺得身側少女在暗暗發抖,就近先弄了幾根濕柴,兩人一番折騰,只燃起一個小火堆,他吩咐春天:“你坐著歇歇,我去附近撿些柴火?!?/br> 春天點點頭,挨近火堆晾晾手,揉著自己冰冷的臉:“快點回來?!?/br> 李渭轉眼又涉入濛濛細雨之間,春天趁著無人,先將身上濕衣換下,這才覺得身上暖和了些,扭頭見外頭雨勢綿密,冷風清寒,雖是夏日,卻有秋冬瑟瑟之感。 風鉆了空子,挾裹著雨絲卷入凹洞,藍青色火苗被風壓倒,忽閃幾下,險些被撲滅,春天在洞旁費力折了一些小枝椏,背身擋著風,仔細將火苗守住。 李渭很快抱著一捧青松枝回來,春天見他鬢發衣裳已然濕透,眉睫上俱掛著晶瑩水珠,面色卻平靜的不起波瀾,絲毫不覺寒冷,緩而有序的烘干松枝,將火勢慢慢撩起燒旺。 春天再三瞥了瞥他,心頭有如細蟻爬行,在他身后提醒他:“你衣裳濕了?!?/br> 李渭嗯了一聲,半蹲在火旁,將手中松枝投入火中,他衣袍已近濕透,洇出漉漉的水澤,緊緊的敷在肌骨之上,凸顯出遒健的背脊肩膀。 春天囁嚅:“要趕緊換下,不然要生病的?!?/br> 李渭應了一聲好,將手中事情忙畢,起身一看,春天拘謹坐在火旁,偏首看著他處,只對著他露出一只小巧玉潤的耳,泛出嫣紅的色澤。 春天坐姿扭曲的太甚,聽見一側有窸窸窣窣的聲響,起初是箭囊匕首落地的聲音,濺起幾聲脆音,而后是悶悶的輕響,應是衣裳落地的聲音。 李渭的聲音傳來:“春天?!?/br> “嗯?!彼膽?,只等他快快完畢,解脫她這詭異的姿勢。 李渭停頓一下,復道: “閉眼,我過去拿東西?!?/br> 她的心猛然一跳,羞的無法自抑,伸出雙手嚴嚴密密的捂住雙眼,把頭低低藏起來,那一只耳,已然紅若珊瑚,艷如滴血。 似乎有男人低沉的悶笑傳來,她耳邊轟隆隆的聽不清楚,許久之后,仿佛聽說他說好了,再忍了忍,才將手放下,慢慢的睜開眼。 他換了一身利落的黑衣,衣裳有些微微泛白,半新不舊的料子,是以前在瞎子巷他常穿的那身,挽著袖子,眉眼溫和,意態閑適。 她一顆毛躁見羞的心也突然安定下來,見他舉起酒囊,呷了一口,抿抿唇色微深的唇,讓酒在口腔內停留少頃,而后喉結鼓動,一口咽下。 酒的味道一定很好吧。 李渭見她抿著唇伸手來討自己的酒囊,挑了挑眉,眼神一跳,將酒囊遞給她。 于是她也灌了一口酒,讓那香辣的酒浸泡自己的唇舌,直到酒香侵入肺腑,方才咽入肚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