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不是輕袍緩帶的清貴公子,不是滿腹錦繡的儒雅書生,不是揚眉吐氣的驍勇將士,不是走街串巷的錙銖商人,也不是兢兢業業的忠厚農夫。 是天涯落拓、熱血不羈的俠士么? 也不是。 這樣一個人。 “在看什么?”他突然睜開漆黑的雙眼,眼瞳里有火光跳躍。 “沒什么?!彼橆a微熱,用手撓撓。 還發熱么?” 春天摸摸自己的額頭,撓撓鬢發,老老實實的道:“不熱了?!?/br> 這算是要快好了。 春天說起石榻上的刀痕,李渭頓了頓:“那時我上回刻的,記時用,每一日刻一道,住了十日,所以刻了十道?!?/br> 那時他逃到此處養傷,幾近昏迷,為了讓自己不誤返營時日,每天見正午一縷光線投入石榻上,就刻下一道痕。 ”大爺那時受傷了么?不然怎會隨手在手邊劃痕?!?/br> 李渭唔了一聲:一點小傷,抬手有些不便緣故...”他見春天不自覺的抓著臉頰,“屋內有蟲蟻么?” “好像是...”春天撓著自己的手臂,“可能被蚊孽咬了?!?/br> 屋里的那支蛇燭已經燒盡,按理說可保數日蟲蟻不敢近前,李渭疑惑,卻也未放在心上,找出一盒脂膏遞給她:“這是驅蟲用的,你抹在癢處試試?!?/br> 春天收了藥膏,點點頭,轉身回屋。 這一夜越來越難受,身上卻是不燙,只是微微有些熱氣,好不容易捱到黎明,春天困頓的閉眼睡去。只是睡夢里越來越不安穩,如有蚊蟲爬滿身體,所經之處帶起一片炙癢,輾轉熬到天亮,借著天光,春天挽袖撓著手臂,卻發覺胳膊上浮起一片奇怪的紅疹,那紅疹米粒大小,密密麻麻,微微發熱發癢,禁不住用手撓掐,卻越撓越癢。 她摸摸身體,發覺自己自額頭、耳后一路蔓延至身體各處,直至腳腕,全是這粉色的紅疹。 李渭聽見木屋里的春天發出一聲急促的尖叫。 他推門,見春天已起,將自己的袖子挽至臂膀,露出兩只纖細雪白的臂膀,那胳膊上密密麻麻浮現著粉色桃瓣似的紅疹,已被她撓的指痕縱橫,甚至刮出了血珠。 兩人目光乍一對視,春天眼中帶著水光,顫顫抖動嘴唇:“我... 她見李渭朝自己走來,嚇的往后退了幾步,縮在木屋一角,聲音發抖:“別過來...我...這是花痘么?” 花痘即天花,是時下異常厲害的一種疫病,得此疫者十存三四,患者初時高熱懼寒,而后紅疹遍體,轉為皰疹化膿,即便僥幸痊愈,膿包結痂也會在臉上留下坑坑洼洼的斑點。 李渭心底一沉,當年吐蕃攻河西,番兵驍勇善戰,兇猛異常,但吐蕃處寒原地帶,極少病疫,吐蕃兵下至中原地帶十分容易感染時疫,有人看中這點,向軍中獻策,將一名天花病人帶入吐蕃營中,不過一個月,那一支被染病的番兵幾乎全軍覆沒,吐蕃軍懼怕此疫,匆忙撤軍。 春天自長安來,從未來過河西西域一帶,水土不服,一路接觸商旅,會不會也感染了什么病。 李渭瞥著她充滿恐懼的臉,臉色凝重:“我看看?!?/br> 他徑直過去拖她的手腕,被春天急急揮開:“別過來呀...會傳給你...” 她記得得過花的人,那滿臉流膿的模樣實在太過可怕,官府還會派人用石灰將那人住的屋子撒個遍,還要燒盡患者用過的器物。 李渭見她抵抗,攥住她的衣袖用力一拉,春天咚的一聲撞入他懷中,他也顧不得這些,將她的手臂在光亮處仔細看了看,原來是一個個極小疹丘,色澤粉紅,沒有膿點,微微發硬,不似蟲蟻蛇蝎叮咬的模樣,被她抓破之處微微滲出鮮紅血跡,模樣也不似花痘,手背又貼貼她的額頭,絲毫不熱。 他心頭松下一口氣,安慰她道:“不是花痘,或許是沾染了什么草木,等疹子消退了就好了?!?/br> 春天早已是涕淚磅礴,滿臉狼狽,聞言慘兮兮的看著他:“不是么?” 作者有話要說: 給春天配了個漂亮的病。。。 第49章 奓毛貓 “不是。興許是莫賀延磧的熱毒, 惹出了你這身疹子,前幾天發熱也是因為疹子未出?!?/br> “不是花痘?”她睜大眼睛問他。 “不是?!彼V定,給她信心和期待。 春天松了口氣, 抬起衣袖想抹抹臉上的淚水。 “癢...”她雙頰發紅,顴骨上亦是紅疹, 像是一種艷麗又奇異的妝容, 她的手臂還禁錮在在他手中, 只得扭動腕子“好癢...” 她纖細的手臂堪堪一指可圈,肌膚滑膩,觸體生涼, 李渭急忙放手, 往后退了退,安慰她,“忍一忍, 很快就過去了?!?/br> 她點點頭,卻壓根不聽他的勸, 伸手去抓撓臉頰上的紅疹。 這紅疹越抓越癢, 越癢越難受,惹得春天心煩氣亂, 焦躁不安。 李渭見她手臂和額頭都滲出了點點鮮血,雙耳紅若珊瑚, 皺眉勸慰:“再抓下去,你這身皮rou都要抓傷, 到時候無藥無醫, 流膿腐爛,又比花痘好到哪兒去?!?/br> 她狂躁萬分又楚楚可憐的看著他:“真的很癢,好像有蟲子要爬出來?!贝禾鞂⒅负哿鑱y, 血跡斑斑的手腕遞給他看,那微小疹丘已然漫成一片,形如桃花,緋紅若霞,血痕為蕊,驚心動魄。 李渭皺皺眉,從褡褳上抽出一根布條,將她的十指尖用布條纏繞住,包的鼓囊如小粽,任憑她如何用力也如隔靴搔癢。 第一日尤且可忍,李渭見她一雙忍耐的通紅的眸,秀眉緊斂,一張臉皆是紅斑點點,漫無目的抱頭在荒丘上走來走去,上前與春天說話,她只是埋首苦忍,恍如無人。 夜里才是痛苦,她翻來覆去難以入眠,只能將頭深深埋在雙膝間,鼻音帶泣,哼聲難耐,裊裊纏纏。 李渭試過幾種辦法,皆是不管用,幾番折騰,春天耐性用盡,將十指上的布條摘下,不管不顧,伸手抓擾難以觸及的腰背。 李渭見她暴躁,奓毛如怒貓兒,心頭亦是急切,上前去扯她的手腕: “再忍一忍?!?/br> 她聽的厭煩,猛然將他的手揮開,蒙著雙耳,搖頭尖叫一聲,將氈毯和身邊雜物俱數扔向他,又氣又兇:“你煩不煩,我不要你管,你出去??!” 他乍然撞見她的衣裳被拉扯松開,露出一小塊欺霜賽雪的無暇肌膚,肩骨單薄,纖弱鎖骨橫亙于雪肌之上,不知其下是如何的暖玉溫香。 那是于雪地里枝椏橫斜,悄然綻放的一片嬌艷桃花,風骨清絕,驚心動魄。 她已經忍受到了極致,胸膛劇烈起伏,雙手握拳砸在石榻上,見他僵住不動,咬住紅唇怒斥他:“出去!你出去!滾出去!” 李渭一時竟不知如何自處,眉頭一皺,一言不發,大步退出了木棚。 青冥紅日,朝霞絢爛,不遠處一株花帽炸開出米粒大小的紫色碎花,涼風習習,他站立外頭,極目眺望著遠處,只覺自己也沾染了她鉆入骨縫的痛癢。 屋內的響起了此起彼伏東西落地的聲響,還有嗚嗚的哭泣聲,難耐的抓撓聲,咚咚咚雙腿亂蹬的聲響。 李渭眸色沉沉,臉色緊繃,大步邁向追雷,翻身上馬。 春天聽見幾聲馬嘶聲遠去,抬起發紅雙眸,李渭已如嘀箭縱馬遠去,又見自己雙臂兩腿都被撓的紅彤彤血淋淋,知道自己這樣只是飲鴆止渴,徒增癢意,再下去只是把自己弄的血rou模糊。 不過片刻之后,李渭又折身回來,定下心神,見她蜷身縮在昏暗角落嗚嗚哭泣,黑發披落,又狼狽又可憐,手背上幾圈滲血牙印,將少女打橫抱起:“我帶你出去找點藥?!?/br> 追雷載著兩人迎著紅日奔去,她東倒西歪的坐在他身前,天馬飛馳,風烈如刀,劇烈的拍打在身上,她只覺身上的劇痛被隱隱吹開一些,可是還不夠,完全不夠,她只希望這風真的將肌膚刮破才能暢快,她含淚抬頭望他:“李渭...我好難受...” “忍一忍...”他挺起身軀,目視前方,向她獻出一只手臂,“實在難受...抓在我身上....” 她嗚咽一聲,難耐聳起肩膀,在追雷風馳電掣的馳騁中,突然鬼使神差,借著他貼近的手臂,鉆入他懷中,像八爪魚一般,手腳并用,緊緊的纏著他,像柔軟纏人的水草一般,將他圈占起來,她的十指死死的摳進他后背,那力道穿透他的衣,像針一下戳進他的肌膚,要鉆入他的rou和骨。 他只覺自己迎接了一只爪牙鋒利,殺氣騰騰的小獸。放松身體,讓她施力,在自己手背上放肆抓撓,只覺自己密密匝匝出了滿身熱汗。 她覺得這樣可忍,但尤且不足,需要有更多的出口釋放體內的痛癢,咬咬牙,螓首貼近他的身體,尖尖的牙尋上了他的胸膛。 李渭瞳仁一縮,猛然發出一聲悶哼,在她糯齒咬住自己的那一瞬間,猛然伸手,托住她的身體,圈著她的腰肢,抬高,遠離自己的小腹。 她被徒然托高,很是不滿,雙臂自暴自棄的纏上他的脖子,低頭咬住他的肩膀,他吃痛皺眉,只覺身體有萬千聲音叫囂,卻毫無辦法,只能生生忍下。 追雷已跑的大汗淋漓,李渭見她緊蹙細眉,尤不撒嘴,手刀一劈,懷中少女悶哼一聲,軟軟的倒在他懷中。 他這才解脫出來,帶著昏倒的少女,癱倒在地上。 李渭大概從沒有遇到這樣狼狽的時刻。 溫軟少女昏倒在他胸膛上,秀眉皺起,雙目緊閉。他幾近暈眩,眼角生潮,身體有如悶雷,鼓動不已,汗水已經濕透了他的衣衫。 李渭支腿,待自己慢慢恢復平靜,吁出一口粗氣,不敢再看她,用風帽將少女一裹,帶上馬。 春天一夜未睡,這時才得了一陣歇,夢里折騰,亂夢紛至沓來,醒來時,她被裹在氈毯里,眼前燃起了火,李渭面無表情的坐在對面,手里攪拌著一碗草藥。 她呆了片刻,只覺頭暈目眩,脖頸僵硬,伸手摸到頸邊,只覺一陣鈍鈍的疼痛。驀然想起點什么,臉頰潮紅,眉眼生怯,往羊裘里縮了縮,又扭了扭腰肢,伸手去撓撓胳膊。 “你再敢動,我把你手腳綁起來,扔在這里不管,讓你自生自滅。 ”他語氣冷淡又沖撞,蘊含著絲絲不耐。 春天一愣,他這是第一次說...他不要管她。 她手指僵住,心頭不知是什么滋味,低低的回了聲:“嗯?!?/br> 李渭不說話,低著頭碾碎一種黑褐色的果實,將粉渣倒入碗中,攪拌均勻,伸手遞到她面前,冷淡道:”沾一點即可,抹在疹上?!?/br> 春天從地上低眉順眼爬起,端碗咬唇進了木棚。 屋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那是她在褪衣裳,他一動不動,宛如石像。 李渭頭一回覺得后怕。這條路,還有回頭路可走么?再往前,那是什么境地? 孤男寡女,上路確實有些不便,再如何防,也無可防。 春天將草汁抹在紅疹上,那草汁氣味辛辣,熏的她眼眶發苦,涂抹之處有點刺痛,紅疹處按上去木木的毫無感覺。 她的手夠不著后背,又沒有法子,只得胡亂抹一些便罷,匆匆穿上衣裳,只覺得自己此刻尤其狼狽,突然眼眶一熱,石榻上砸下幾顆淚來。 她再怎么沖暈了頭腦,也記得自己怒斥李渭,在馬上如何纏住李渭,她為什么會那樣...她被自己的行徑嚇的面紅耳赤,半是羞恥,半是羞愧。 她這樣的行徑,是惹李渭不快了么? 李渭見她一直未出來,里頭也沒有一絲動靜,等了許久,終究還是過去敲了敲門。 她在里頭含糊嗯了一聲:“我沒事?!?/br> 兩人各有心思,此日幾乎一言不發。 第二日春天神態有些焉焉的,如同經霜后的秋草。 “還難受么?”他問。 “好多了?!贝禾靺葏鹊?。 她眼神躲躲閃閃,或干脆埋頭不看,李渭的臉色也不夠好,罕見的冷淡,眼睛像凍住的星子。 他如此,她愈發難受,只覺身心都是煎熬。 李渭發現她默默的在掉眼淚,面頰上濕漉漉的,一雙眼像化凍的冰晶,水光凌凌。 “哭什么?”他不解。 她聽到他聲音里的生疏,心頭更是難受,抬頭看他,兩顆淚珠從腮邊滑下,懸在下頜,駐留一瞬,啪的掉在衣上。 “我抓疼你了嗎?大爺...”她語氣有些怯怯的,“對不起...” “沒有...”他輕輕皺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