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這一頓吃的眾人心滿意足。 吃畢后,眾人一席閑話,也不多聊,沙磧勞累,早早就歇了覺。地上熱砂燙手,羊氈鋪上去只覺得暖融融,眾人圍著火堆酣然入睡,此夜睡個安穩好覺。 這一路行走,春天并不和胡商們混在一處,都擇旁處隱蔽之地休憩,李渭常守著她,也不離她左右。 李渭分出一堆火,擇了另一處地方歇息,此時月色動人,星漢迢迢,花香醉人,蟲鳴鳥啁,春天心不在焉,在氈毯里翻來覆去,聽見遠處胡商們毫無動靜,李渭也在一旁已閉眼睡去,悄悄起身,抱著自己的褡褳,牽著追雷沿著水邊行去。 追雷是李渭的坐騎,通人性,雖然在李渭面前溫順,但脾氣暴烈,尋常人不敢輕碰,春天在瞎子巷李家,閑來無事去馬廄偷偷喂過草秣,這才漸漸和追雷熟悉起來。 一人一馬沿著水岸走了許遠,清清凌凌月色下,見一片水草茂盛,蘆葦搖曳,極亦藏人的淺灘,春天頓住腳步,拍拍追雷:“追雷...你幫著看著點...如果有人,你就出聲音告訴我... 她分開蘆葦,尋了處隱蔽淺灘,在水岸邊坐下,偏首拆開自己的發髻。 少女披發獨坐,身姿柔美。此時月色清亮,薄帛似的披掛在身上,顯出幾分被遺忘的嬌弱和嫵媚,她容貌隨母,平素帶著幾分不易近人的冷清——春天盯著水中自己的倒影,長長的吁了口氣,將靴襪解下,踏入清涼水中,將自己在水面上的身姿打碎在這月色下。 時值五月下旬,已是盛夏時分,天氣炎熱,但沙磧的夜里依舊寒冷凍人,野馬泉有草木圍繞,遮擋冷風,夜里氣溫稍稍好些,但依舊覺得肌膚生涼。 等到雪白雙足習慣這泉水的冰涼,春天裹上氈毯,環顧四周,見四合安靜,只有低低的蟲鳴,臉色微紅,在氈毯內一件件將身上衣服除去,只留最貼身的小衣,將身體慢慢的浸泡入湖水之中。 連著數日不沾水,她覺得自己像條在沙地里打滾的咸魚,見到水的那刻就想跳入水中,因著男女有別,生生忍到現在。 湖水清冷,冷風生涼,春天在水中打了個寒顫,一鼓作氣,將整個身體全部浸泡入水中,沒過發頂,反復數下,等到習慣這個水溫,洗發滌身。 蘆葦叢深處水聲嘩啦,李渭抱臂遠遠站著,身旁伴著追雷,親熱的朝著主人呵氣,不由得嘆氣。 春天趁著豐盈月色換了干凈衣裳,才從蘆葦蕩中鉆出來。撥開草叢,只見岸邊生了火堆,火光跳躍,唬了一大跳。 “是我?!崩钗急硨χ?,將柴禾投入火中,“夜里風冷水涼,容易生病,在火邊把水汽烘一烘吧?!?/br> 他仍是背對著她,徐徐走到遠處,倚在一棵紅柳樹下,不自覺摸起酒囊,呷了兩口酒,在嘴里回味。 她又呆又怔,臉漲的通紅,冷風一吹,只覺頭皮生冷,見李渭遠去,才抱著衣裳湊近火堆,在火邊烘烤著自己的濕發。 火光跳躍在她面靨之上,也躍入她的雙眸中,熱烘烘的烤著她發燙的面靨,春天想起什么,唇角微微翹起,卻聽見蘆葦叢中連聲嘩啦,李渭已不見身影。 月色下的野馬泉波光粼粼,若鋪了滿地銀輝,遠遠的水面有水波蕩漾,似有魚兒暢游,不多時,李渭嘩啦一聲從水中站起來,雙手攀上了水中央的綠洲。 滿池星月攪為一波碎銀,他光裸上身,只著一條長褲,站在月下,逆光而立。 漫天星輝包裹著男人矯健挺拔身軀,星光在肩,月色在背,濕淋淋的褲緊貼著他身體輪廓,只顯得他腰背渾厚,線條緊致,肌骨生動,如月下一棵挺拔的松,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她默默的窺視著他,突然發覺自己心如擂鼓,口干舌燥,冷風拂過,只覺全身發冷,悄悄低下螓首,將發燙臉頰埋在雙膝。 天際一朵云霧,被風牽來,遮住一片燦爛星輝。 作者有話要說: 誰先動心誰輸了~ 我來晚了! 第43章 rou蓯蓉 李渭出現在春天面前, 已是衣裳整齊,頭發微濕,身上散發著泉水的清涼之意。 見春天抱膝坐在火堆前, 低眉順眼的藏著腦袋,一頭綢子似的黑發瀉在肩頭, 遮住了大半張臉。 時下風俗, 女子好胭脂, 好發飾,無論中原胡地,都以云鬢高髻為美, 簪花, 戴步搖,行走之間鬟佩叮咚,盡顯女子柔美之姿。她這樣短的發, 若再扮回女子,連最簡單的發髻都梳不起。 這也是離經叛道, 灑脫肆意的少女。 李渭在火堆旁坐定, 投下紅柳枯枝,桔色火苗嗶啵濺起一蓬火星, 紅柳枝獨特的微香彌散在這火光之中,他微微瞥了她一眼, 見少女拘謹的埋著頭,只能見她光潔的額頭和一雙秀美的眉。 春天雙靨被烘的紅燙, 只覺內心慌慌張張, 兩人不言不語,直坐到月色高懸,才熄滅火堆, 往營地而去。 胡商們已然熟睡,發出長短不一的鼾聲,有一人臥在地輾轉,聽見紅柳后李渭兩人一前一后回來,離去這許久,不知做什么勾當,暗地呲笑一聲。 營地的火已然熄滅,撥開余燼,里頭是暗紅半熄的紅柳枝,李渭再投入一把芨芨,又將火勢燃起。 地上的沙土已被烘的暖和和的,春天眼神游離,偷偷瞄了眼李渭,見他又舉著酒囊細抿,神態隨意,悄悄將自己藏在氈毯中,閉目睡去。 氈毯里的少女很快就陷入熟睡,長發未束,露出一縷黑鴉鴉的青絲在氈毯外,她身形纖細,蜷身而眠,不過是氈毯里小小的一捧。 李渭喝過幾口酒,也抱手倚樹,支起長腿,默默的閉眼睡去。 不知今夜何人入夢,夢里天地又是怎樣的一番顏色。 這是出甘州城后,春天睡得最安穩香甜的一覺。 水岸邊一片連綿紅柳,這時節樹頂俱已掛上一嘟嘟一叢叢粉花,色若胭脂,艷若桃李,朝霞之下,嫣紅鮮綠,碧水青天,景致分外動人。 胡商們讓牲畜們在水邊游走覓食,馱群的駱駝喜歡啃食紅柳嫩枝,駱駝們沿著紅柳林,一路啃食而去,簌簌的紅柳花砸落在地。 春天是被駱駝啃食的窸窣聲吵醒,掀開氈毯坐起,只見身周落了滿地粉穗,頭頂花枝晃蕩,隱約可見駱駝的齒牙在其中咀嚼。 她翻身起來,火燼已冷,見天光大亮,朝霞褪去,時辰已是不早,胡商們不知去向,不遠處的水邊坐著李渭和老叩延,一個打磨箭矢,一個抽著煙槍。 地上擱著幾個烘熟的鳥蛋,原來只有她一人貪睡晚起,這一覺香甜,極其舒適,因知道今日都消磨在這野馬泉,于是春天也懶洋洋的收拾氈毯,去水邊洗漱。 李渭見春天一身回紇紅衣,窄袖長袍,束腰鹿靴,笑顏向兩人招呼問好后,奔向水邊撩水。 碧水似鏡,紅衣如火,斯人勝玉,這莫賀延磧,曾遇到過一撥又一撥的旅人,有鮮艷,有灰暗,面前這一幕的鮮活之氣,惹人心動。 ”年輕真是好啊。你瞧這小女郎,嫩生生的多討人喜歡?!袄线笛涌牧丝臒煒?,呵呵笑,“哪像我們這種糟老漢,眼花又耳背,牙也缺,皮也皺,人人都看著嫌棄,次次回家,我那老婆子總要指著我罵,你這怎么還不死?!?/br> 李渭笑道:“叩延家族俱是白膚藍眼,容貌殊色,您年輕時,可比令孫不逞多讓?!?/br> “哼哼,他可比我差遠了?!崩线笛踊貞浧鹉贻p時的情景,喟嘆道:“可惜青春已逝,幾十年如彈指,哪里想一轉眼什么都快沒了,什么也沒做,只領了大半輩子的路,半截身子已入土,就等著睡棺材了?!?/br> ”有一時痛快,得一時痛快?!袄钗嫉?,”人人都走這條路,誰也不能長生不老?!?/br> “甚是。那些求密藥的,求永生的,最后死的都早,還不如我輩,安安穩穩到老。樓蘭、胡狐、精絕這樣的古國,去了一波又一波的人,說什么長生不老藥,還不都是一場笑話,嘿,這也有人信?!?/br> 李渭亦是點頭,西域小國更迭頻繁,毀榮皆在一時,常有謠傳各地有返老還童,延年益壽,長生不老的秘方,惹得無數人前往尋找。 春天梳洗完畢,回去果腹,剛坐定,后頭來人柔聲喚她:“春天meimei?!?/br> 原來是郭潘。 他換了一身綠衫,很是斯文,殷勤替春天取水遞物,在春天身旁坐下:“meimei睡得可好?” 春天點點頭:挺好?!?/br> 這些日子他對人熱絡,若春天一人獨處,總要上前來說幾句話,春天按捺心思應付幾句,這兩日他越發殷勤起來。 他挨的很近,春天覺得別扭,略略錯開身子。 ”別動?!八麥厝岬?。 春天只見他伸手往自己頭上探去,唬了一跳,向后退開,郭潘遞來一縷紅柳花蕊,捻在他指尖,笑意盈盈:”女郎這容貌,柳花都黯然失色?!?/br> 春天覺得他語氣親昵,蹙眉:“多謝。只是不敢勞煩大爺幫忙,你說一聲即可?!?/br> “小丫頭?!?nbsp;他伸手去碰她的肩頭,一尾木箭擦著郭潘衣袖,叮的一聲射在地上,兩人俱嚇了一跳,春天見李渭站在不遠處,面容肅然,目光冷凝,心下一松。 “李兄?!惫俗饕?,目光坦蕩。 “本想射只鳥兒解饞,不想技藝生疏偏了徑,嚇到李兄,多有歉意?!崩钗即浇菂s扯出一絲笑,收了箭,“正好有事要尋兄臺說話,請兄臺借一步說話?!?/br> 春天見兩人轉去一側,低語幾句,兩人俱是先后瞥了自己一眼,而后郭潘聳肩溫柔笑笑,轉身離去。 李渭說完話,折身回來,看見她臉色有些惴惴的,笑道:“沒什么事情,幾句閑話罷了?!?/br> 他問她:“餓不餓,我再去給你弄點吃的?” 春天搖頭。 正說話間,沙丘后一陣喧鬧聲,是外出的胡商們興高采烈的回來,人人身后背了包袱,鼓鼓囊囊裝了滿包東西回來。 叩延英興高采烈,見了李渭兩人:“來看看我們找了什么好東西?!?/br> 原來胡商們見野馬泉附近草木茂盛,在沙地見尋覓一番,竟在一片沙坡上找到滿地生長的鎖陽和rou蓯蓉。 rou蓯蓉喜沙耐旱,通常和梭梭同生,是沙磧里常見的藥材,多年生的rou蓯蓉粗壯高大,藥性極佳,鎖陽只在沙漠湖澤附近生長,牧民們常撿送到藥鋪販賣,這種草藥價值不菲,很是值錢,若販賣到南地,價錢更要翻上一番。 莫賀延磧人跡罕至,野馬泉泉水滋養地脈,rou蓯蓉和鎖陽采之不完,眾人都挑了那經年上等的采摘,實在抱不下才返回泉邊。 春天本想上前去觀摩一番,攔住她的腳步:“你去看看馬兒,牽著它們去吃草?!?/br> “追雷已經領著去了?!贝禾觳幻魉?,疑惑的看著他:“是什么東西,我不能看看嗎?” 他一時犯難,不知如何解釋,見胡商們已到眼前,怕男人們有些放肆言語,徑直將她衣領一提,推向水邊:“去水邊撈幾條魚,中午我給你做魚膾?!?/br> 春天哦了一聲,悶悶的往水邊行去,半路回頭又看了李渭一眼,見他站著,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別走遠,就在岸邊撈就可?!?/br> 她嘟起嬌嫩的唇,一甩頭,不理他。 胡商們將東西從包袱里撿出,逐一挑揀,放在地上晾曬,興致勃勃:“這可都是經年滋養的上佳好物,壯/陽最佳,曬干后販到江南一帶,那些煙花之地,富貴人家最看重這些,一兩藥可比一兩金?!?/br> “男人么。若是不威風,還怎么當家做主。等會再去找找,興許還有更好些的?!?/br> 叩延英跟著眾人:“這東西要咋吃?好不好吃?苦不苦 胡商們俱笑道:”晚上燉一鍋嘗嘗,小叩延,你還沒成親,還不到吃這個的時候哩?!?/br> 叩延英撓撓頭:“小爺我還不稀罕吃呢?!?/br> 行走在外,商隊們大半都是男子,說話間多數有些葷素不忌,李渭聽到眾人說話,望著遠處紅衣少女嬉水身影,索性與胡商們席地而坐,將匕首從袖間掏出,擱在膝上,與眾人道:“身旁還有女子,請各位兄臺體諒一二?!?/br> “好說,好說...哈哈哈”胡商們笑道。 第44章 太平奴 胡商們此日在野馬泉休整駝隊, 補充水源,商量歇過此夜,動身西行。 野馬泉后, 再有三天的磧地即可出莫賀延磧,復行兩三日, 就到了伊吾地界。 胡商們食了幾餐河鮮, 終是思念rou食, 見水面野鳧曳水,軀體笨拙肥碩,動了食興, 知道李渭隨身攜箭, 身手了得,可以一試。 叩延英跟著李渭射殺水鳥,李渭教著他站姿握箭, 兩人在水邊習射,春天和老叩延在岸邊拾柴, 見兩人俱是身姿優美, 雙腿筆直,攮臂開背, 又見水面如鏡,紅花綠岸, 鮮妍明媚,想著再行幾日就到了伊吾, 離甘露川不遠矣, 心頭舒暢,轉眼瞧見叩延英射中一只水鳥,正在那處哇哇大叫, 也禁不住微笑。 她佇足觀看片刻,瞥見叩延爺爺在一旁笑瞇瞇的注視著自己,目光大有深意。 春天心中一根絲線猶如被人曲指一彈,嗡嗡晃動不已,囁嚅道:”叩延爺爺...” 老叩延的目光投向水邊兩人,嘿嘿一笑:“小娘子,你瞧瞧我那小孫子,怎么樣?合不合你的心意?不是老漢自夸,我們叩延家百年上下才出了這么一個乖順孩子,他在我們紆彌城,可沒少被路過的小娘子塞絹子,送帕子,連我們紆彌城主,都想收了他做女婿哩?!?/br> 春天頗不好意思的擺擺手:“叩延爺爺...我和叩延英相處融洽,是頂好的朋友... 哈哈哈...”老叩延抽了口煙,瞇著眼,“是不是和李渭一比,毛躁的跟個潑猴子似的,上不了臺面,看不上眼。我也瞧著著李渭很不錯,沉穩溫柔,可堪良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