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春天只覺心酸,抱著他不住安慰,人群里有認識大能的婦人,見他哭的凄慘,遞過來一小塊餅子:“別哭了,孩子,興許你爹娘正在來的路上,再等等?!?/br> 不多久之后,天光已大亮,春天聽到遠遠一聲馬嘶,那嘶聲有些耳熟,春天嚯的站起來,只見遠處又來了一群人,有一二十人之多,她急顛顛跑上前去。 只見人群中有一人撥馬朝她奔來。 她一見那身灰衣,不知怎的,眼眶發熱,酸脹的看不清來人,往前邁了兩步,仰面哽咽喚他:“李渭?!?/br> 李渭終于看見她,心頭巨石落地,內心真真的喘了口氣,翻身下馬,大步邁過來,上下打量她,柔聲問道:“還好嗎?” 她風帽掉了,黑發蓬亂,露出一張沾灰的臉龐,眼眶里有一閃一閃的亮光,對著他點點頭,沙啞的嗯了一聲。 這一夜險象環生,她根本不敢去想,只怕自己被腦海里的畫面嚇倒,此時見了他,才覺得自己精疲力盡,幾欲虛脫。 李渭吐了口濁氣,本欲說些什么,春天身邊突然竄出來個孩子,向著李渭身后大喊:“爹!娘!” 丟了兒子的中年夫妻兩人喜極而泣,朝著大能跑來:“大能。我的兒?!?/br> 一家人嗚咽團聚,劫后余生的哭聲聽著分外酸楚,錢財雖都已丟失,不過都是身外之物,丟便丟了,命最重要,又聽兒子說是春天相救,連連跪下來磕頭。 追雷身后跟的是春天的馬,李渭救下高車婦孺后,連連去追趕春天,豈料直奔到冷泉驛都不見少女身影,又見戍堡失火,亂哄哄一群城內民眾往外逃去,他遇見施彌年,聽說她為了救一個墜馬的孩子折回去救人,心頭一凜,回頭去尋她,卻只在半路上發現了春天的馬匹,在附近尋了一夜都不見她,想著再回來看看。 萬幸,她正在此。 他此刻才發覺自己緊繃了一夜,心亂如麻,到此刻才放松下來。 春天看見自己的馬,也松了口氣,馬上的包袱被箭矢射穿,丟了一串胡餅,所幸水囊衣物都在,一夜慌張,滴水未進,先將水囊取下來喝水,尋了僻靜角落,沾水抹去臉上塵土。 李渭遞過來一包rou干,她就著涼水囫圇吃在嘴里,聽見他道:“把手伸出來,我給你上點藥?!?/br> 春天疑惑,見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這才尋到自己身上隱隱刺痛的出處,她的兩根指甲都折斷在了rou里,滲出的血跡已經干涸,糊住了指尖————應是救大能時太過用力,把指甲生生折斷。 那時忙于逃生,倒感覺不到一絲的痛意。 她一手舉著rou干,一手伸出遞給他,被他短暫的牽放到李渭的膝頭。 李渭倒出水囊里的水替她清洗血跡,見她輕輕蹙起眉頭,尋出一柄毛筆似的小刷子,沾了清水,軟毫慢慢清理她指尖的泥灰。 又在包袱里掏出一個黑色小藥盒,沾了藥膏,細細的抹在她的傷口處,她只覺綿綿微痛中有一股清涼之意,順著指尖慢慢往上爬,一直爬到心頭。 李渭將軟布撕成布條,一圈圈纏繞著她的傷口,她一聲不吭,堅忍的目光落在包扎的指上,于是他緩慢又堅定的說:“你放心,此后我再不離你左右,一定護你周全?!?/br> 春天聽見此言,鼻間一酸,低聲囁嚅:“有個突厥人追我,還朝我射箭?!?/br> 他只覺這幾個字蘊含無限委屈,抬頭瞥了她一眼,見她長睫微顫,像燈下飛蛾扇動翅膀。 “我的銅哨?!彼麑⑺诔飞竭€給他的銅哨再次遞給她,“還是你收著,如果我走的遠,吹哨把我喊回來?!?/br> 康多逯此刻也十分狼狽,在冷泉驛棄了馬車,在部曲的護送下騎馬到了石灘躲避,婆甸羅抱來水囊:“老爺...喝水?!?/br> 葡萄酒和金杯都丟了,康多逯只攜了馬車內一些細軟出來,部曲們只護住了十之一二的騾子,商隊損失慘重,不少商人跌足哀嘆,不知如何是好。 饒是如此,康多逯的臉色仍是平靜,吩咐小仆:“多哥,去看看施彌年回來了不曾?!?/br> ”薩寶,薩寶老爺,這可怎么辦啊?!坝猩倘顺蠲伎嗄樃刀噱衷V苦,“薩寶老爺,唉,這下可怎么辦啊,我全部家當,一朝盡毀!” “能撿回一條性命,就是上上大吉?!笨刀噱謱⒁\神像供于石壁,面朝神像跪拜起來,“將我們的金銀珠寶獻給襖神,求襖神庇佑我們,平安無事,一路西歸?!?/br> 第35章 查路引 天已大亮, 青冥浩蕩,紅日高懸。 石灘酷熱,灰撲撲的雜草藏于石縫間, 畏頭畏尾的探出幾點綠意,被避禍而來的駱駝嚼入嘴中。 倉皇出逃的商人未攜水糧, 奔走了一夜, 到現在已是饑渴交加, 在日頭下曬的焉巴巴,臉色都有些木然。 康多逯命婆甸羅拿了一掛胡餅給眾人分食,商人們食物在手, 神色仍是焦灼哀苦, 相比于食物,這時候更重要的是清水。 康多逯帶的清水有限,舍出一半分給商旅, 每人只分得一小口,權當潤潤嘴唇。 最近的一處水源是冷泉驛城下的莫子湖, 現在最要緊的是回冷泉驛去。 臨近晌午, 施彌年有些狼狽的回來了。 冷泉驛的突厥人正在搬空驛城,將食肆驛館的酒水糧食、商旅們的馱包、高昌使節進貢的稀寶都掃蕩一空, 準備載往突厥領地。 “這是要撤了?”眾人紛說,心下都松了口氣, 仿佛看到了一點希望的苗頭,“肯走就好, 只要這些突厥人不盤踞在戍堡, 我們就沒事了?!?/br> “再不走,雙井驛的援軍也該來了,這些突厥人也不想和戍軍正面應對, 現在只盼著援軍來,我們就能回冷泉驛去?!?/br> 春天一夜未睡,已是精疲力竭,早上和李渭重逢后,李渭帶著她避開人群,尋了處背陰處讓她休憩,春天也顧不上許多,這一夜過得實在膽戰心驚,裹著氈毯倒頭就睡,直至晌午方被眾人喧嘩聲吵醒。 醒后揉眼,見李渭不在身邊,環顧人群,見他正抱臂和施彌年說話,不時分神回望她一眼,兩人目光相撞,春天見他臉色有些嚴肅,并無半分僥幸輕松之意。 她心頭也有些忐忑,這驛館的第一站就出了意外,后面的路程還能好么? 未多久李渭拔步向她走來,面容始露溫和:“餓不餓,吃點東西 她搖搖頭,李渭遞過水囊,告訴她好消息,“突厥人要撤出戍堡,現下安全了,等會我們去冷泉驛看看?!?/br> ”不過冷泉驛被燒掠一空,怕是不能帶你去驛館里吃頓好的。驛館里做的炙魚味道很不錯,辛苦走了這么多日,原想著讓你好好補一補...” 沒料想出了這么一遭事情。 短短幾日,她的臉頰已消瘦一圈,尚不如他巴掌大小。 春天知道他有心逗自己開心,也暫放下愁思,眨眨眼:“下一個驛館是苦井驛,還可以吃炙魚嗎?” 李渭摸摸鼻尖,言語帶笑意:“冷泉驛城下的莫子湖才有魚,苦井驛里只有幾口井水,而且廚子手藝不算好,但烽子們自己種的寒瓜還不錯,現在去興許能吃上第一茬的寒瓜?!?/br> 春天聞言,托腮笑道:那也很不錯,寒瓜可比炙魚稀罕多了,在長安只有達官貴人吃的起,不算虧?!?/br> 知道突厥人要撤離冷泉驛,有膽大的商人沿路去尋自己的包袱騾子,也有哭泣著去收斂親友尸首。不過多時,有商人見荒丘之間有一隊鐵甲兵士打馬縱馳,煙塵滾滾,急急往冷泉驛策去。 “是雙井驛來的援兵么?”石灘眾人聽聞消息,個個激動,“走走走,去冷泉驛看看,若是援兵已到,這下我們可安全了?!?/br> 躲避在石灘里的商旅紛紛現身,三三兩兩往冷泉驛走去。遠遠望見那隊兵甲裝扮,果然是雙井驛聞訊而來的援兵。 雙井驛戍官王釗在千里眼里看到冷泉驛的一片烈火,大吃一驚,親自點兵來查看情況,又連忙送信去玉門關守軍。 一路馳策,見冷泉驛戍堡夯墻上被燒的焦黑如炭,傾頹了半邊墻堡,城門大開,幾具尸首臥倒在城下,不由得冷汗連連。 進城一看,城內空蕩,已被洗劫一空,滿地尸首,到處是破碎酒壇,殘火還舔舐著各處檐角,高昌驛使居住的驛館已被燒的一塌糊涂,幾具尸體在庭中擺的整整齊齊,被燒的面目全非,從殘存的衣袍織物來看,正是路經此處的高昌使節。 見有兵將前來,躲避在城內各處的幸存者瑟瑟發抖的鉆出來,俱是如驚弓之鳥惶恐不安,拜見援將,口齒不清的說著這一日遭遇。 “起初是驛館突然走水,館內慌亂喧囂聲傳來...我等見火勢太大,忙著去莫子湖取水救火,誰知這時突然有一隊突厥人馬朝戍堡策來...亂箭齊放,我們慌不擇路,只得到處躲避...那些逃不及的,就做了刀劍下的亡魂... 王釗不見冷泉驛的守官,連尸首也未尋見,只得命自己人去清點傷亡,錄殘者口供,又派烽子上戍堡燃火,鎮守城門。 躲藏在附近的商旅見援軍入駐,戍堡上重燃烽火,紛紛往冷泉驛行去。 冷泉驛的守官肩頭中箭,昨夜見敵人氣勢洶洶,早已嚇破膽子,匆匆帶著幾名親隨棄堡而去。此刻見了烽火,也一道回戍堡來,見好友王釗坐鎮,戍堡內滿目狼藉,死傷多人,不由得冷汗澿澿。 冷泉驛兵卒損失十之七八,最要緊的是使節身亡,朝貢盡失,這可是砍頭大罪。 ”你呀...你呀...你一個守將,怎么能棄戍堡逃走,兵將逃職,這可是...這可是死罪...出再大的亂子,你也要死守在此啊?!皟审A守官熟識多年,王釗見好友從外逃回來,頗是頭疼,連聲埋怨。 冷泉驛守官面如死灰,跌坐在椅上,喃喃自語:“我...也是一時嚇的方寸大亂,王兄...王兄...你幫幫我...怎么辦... ”唉。王釗皺眉,“你講昨日這一日見聞,都仔細講來?!?/br> 冷泉驛戍堡下已聚集了數百商人,有近日歇在冷泉驛的商人,也有昨日跟著康多逯商隊來的,抬頭見戍堡夯墻焦黑一片,滿地凌亂,血跡斑斑,內心尚未鎮定,又被這滿目凄慘勾起幾絲惶恐。 又見戍堡門前鎮守著諸多兵卒,面色冷凝,俱亮出兵刃,不讓驛城內幸存民眾出來,也不讓城下避難的商旅進去,連城下的莫子湖都被兵卒圍住,不讓眾人近前半分。 諸人被折磨了一日,原想著突厥人撤離,可入冷泉驛歇息,誰知此時都被拒之門外,任憑眾人如何口舌,兵卒也不肯放半只蒼蠅入內,兼之日頭高照,天氣漸漸熱起來,旅人們又餓又渴又熱,紛紛喧鬧著擁擠在驛門前,要求守門兵卒讓道。 守門的兵將“嘩啦”一聲抽出長刀,對準眾人喝道:“爾等在此靜等,休得喧嘩?!?/br> “兵爺,能否行個方便,讓我們去湖邊打點水喝,我們東躲西藏逃了一夜,又渴又餓,您行行好...” 兵將見眾人俱是風塵仆仆、滿面哀色,朝身后兵卒耳語一聲,兵卒進城通報,不多久兩個兵卒抬來一桶清水,供眾人飲用,這一點水,也就供眾人每人一口,堪堪解渴。 冷泉驛不開,眾人只得在城下過夜。部曲們搜羅了木片枯草,在城下生了火堆,暫歇一夜。 女眷孩子們都圍坐在一處,大能對春天心生親近,很是喜歡這個把自己救回來的jiejie,圍著春天不停說話。 孩子母親對春天也多番感激,殷勤照顧,甚至拿出身邊僅有的一點食物分給春天。 李渭站在不遠處,笑眼望著春天被上蹦下跳的孩子逗的笑彎了腰,這才知道她原來有這樣明媚的笑容,眉眼彎彎,唇角上翹,和甘州城那個憂郁的受傷少女判若兩人。 施彌年走來找李渭說話,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摸著下巴胡須笑道:“李渭,你這個meimei生的漂亮又心善,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娘子,救了個孩子,居然還能從突厥人刀下逃亡,可真是個頂厲害的女郎,很不一般啊?!?/br> 李渭收回目光,嘆氣:“她肖父?!?/br> 施彌年見他臉上憐惜之色,挑了挑眉,笑問道:“這不是你妹子吧?我瞧著可不像?!?/br> 李渭搖頭訕笑:“兄妹不過是方便行路之詞,我只是護送她一路前行...走,喝酒去?!?/br> 等到次日正午,冷泉驛內各項已清點明了,王釗登上戍堡,見墻下商人烏泱泱一大群,朗聲道:“城下各位行客,冷泉驛遭突厥人侵擾,死傷巨大,為防賊人再喬裝入城燒掠,爾等入城者,需鞫勘路引文書,若有一處一項不符者,不可入城?!?/br> 路引由各州縣司門郎簽發,上記有各人體貌年歲,來去地址,所攜騾馬物品,所帶仆從和保人姓名,難以作假。商隊有大半騾馬已被突厥人搶去,若是一一苛察起來,有大半路引都勘對不上,有些人路引甚至都已丟失。 商人們在城下喊:“大人,如若還要鞫勘路引,我們昨日遭難時,連身家都丟了,哪里還尋到路引??v然有人還帶著路引,但上頭的牲畜或丟或被搶,都和路引上記載不符。您這是把我們往外趕,這荒野黃沙,無水無糧,要我們往何處走。難不成要死在路上么?” 王釗早有對策:“如若路引丟失或不符者,我派兵護送你們回玉門關。玉門關有文書記載每日出入人畜,你們向玉門關戍官指明何日何人,丟失何物,記載在案,若能和當初出關檔記一致,便能自證身份,可從玉門關重補一份路引,自可暢行?!?/br> 眾人一思量,這才點頭:“如此甚可,甚可,不過多費幾日功夫,這樣還穩妥些?!?/br> 春天聽完這些話,偷偷的瞥了眼李渭,恰見李渭的目光也投過來,兩人都是偷渡玉門關而來,哪里有什么路引,若是再回玉門關,也補不出一份路引來。 她秀眉皺起,咬咬唇,無聲詢問李渭:“怎么辦?” 李渭抱胸沉吟片刻,低聲道:“我們在此再等等看?!?/br> 而后王釗向眾人問昨日商隊被劫事情。 ”昨日劫殺你們的是不是突厥人,服飾音容如何?” 眾人七嘴八舌,康多逯的幾名部曲斬殺過突厥人,回道:“這群人大概有百來人眾,身材粗壯,頭留束發,闊臉高顴,耳垂穿孔,腰間掛著長刀和獸牙,說突厥語??慈菝埠鸵轮虬?,的確是突厥人無疑,看他們的刀具,應該是突厥軍,不是尋常突厥牧民?!?/br> 王釗詢問一圈,眾人紛紛如此回應,留了數份口供,才令人開戍堡大門,仔細核對入城商旅路引,放人入城。 康多逯的路引上有馱騾數量眾多,現今大半都被搶去,此番盤對不上,入驛館也被拒之門外。 康多逯和王釗相熟,王釗慎重,到底不肯放他入城,也不敢得罪,令人送去氈帳熱水,食具美酒,特意讓康多逯在城下多留幾日。 施彌年原想幫李渭,豈料連薩寶也進不去冷泉驛,對著李渭連連苦笑:“這王守官往日里一團和氣,最好說話不過,今日真是奇了,怎么這么嚴苛?!?/br> 李渭只得說:“你看城下莫子湖圍了多少士兵,不許行人近前取水,路引不對者都要押往玉門關盤查。怕是你們這支商隊里混入了什么jian細,借著入城避難之際幫突厥人燒了把火,和突厥人里應外合。我想這jian細應還混在眾人之中,王守官掐著水源,就等那jian細露出馬腳?!?/br> 施彌年倒抽了一口氣:“如若這般,那豈不是出了大禍?那你怎么辦?要不然繞過冷泉驛,先往苦井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