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伊吾?!贝禾祢樵谘螋美?,“娘子你呢?” “我們一家去西州,孩子他爹在那開了間店.....婦人叨叨絮絮的說著,春天在那連綿聲音里,漸漸撐不住,雙眼一闔,閉目睡去。 彌施年見李渭默不作聲守著后頭高車騾馬,騎馬過來搭訕,兩方寒暄,得知李渭亦是行走大漠護送商隊的護衛,拍著李渭的肩爽朗大笑:“原來是同行,倒是失敬?!?/br> “這一路還需兄臺照料一二?!崩钗己蛷浭┠暌宦废嗔?,李渭通胡語,解人情,兩人說起奇聞異事,風土人情,相聊甚歡。 施彌年心下喜歡,拉著李渭要和部曲們一道上前頭喝酒。 李渭應聲,回來看兩眼,見少女蜷著身體沉沉睡去,夜風拂過額頭凌亂發絲,不由得微微一笑。 第32章 駝隊行 這隊駝隊從雙井驛來, 正要往冷泉驛去補充水糧。 伊吾道一路的十個驛站,短者相距三四十里,長者間距百里, 雙井驛為玉門外的第一個驛站,從雙井驛到冷泉驛, 快則一日, 慢則兩日即到。冷泉驛在十驛中最大, 城下有地泉形成的莫子湖,湖邊蘆葦茂密,沙棗成林, 城中設有驛館、糧店、酒鋪和諸色雜店, 此站也是東西往來必經之所。 康國為昭武九姓之首,是其他八國的宗主,城中居民擅商賈, 男子一經成年就要送出國土去經商做買賣,這支駝隊的薩寶名叫康多逯, 仆從多稱之為銀沙老爺, 帶著一個十四歲的小奴多哥駕著馬車,還有個十二歲的小婢女婆甸羅服侍起居。 坐在高車上的婦人們此時也都醒了, 哄著幾個睡眼惺忪的孩子玩耍,女人扎堆的地方話題永遠不變, 今年時興什么衣裳頭花,鄰里有什么齟齬傳聞, 家里丈夫如何體貼或者粗魯, 婆婆小姑子如何使絆子給氣受,家里家外要如何打點謀劃。 春天多年由舅母曹氏照料,薛夫人無依無靠之時, 舅母對她臉色常常不耐煩,但薛夫人得寵之時,舅母對她百依百順,真如親女兒一般。她抵觸這樣的生活————女人們永遠都圍在家里后宅打轉,妯娌姑舅寸寸計較,官宦富貴之家如此,平民百姓亦如此,好似戰勝了這一畝三分地的滿地雞毛,便獲得了人生極大的成功和愉悅。 她裹著羊裘在角落,正眺望著極遠處的景色——太陽慢騰騰從沙丘后挪騰而上,其色如橙,朝霞若彩,沙丘柔軟又明艷,像大地溫柔又靜謐的呼吸。 李渭見后頭婦人笑聲喧嘩,從一隊部曲里抽身來看春天,高車上的婦人瞧著他身材高大,容貌英武,禁不住捂著笑打量上下,李渭略微朝眾人行了個禮,在春天身畔:“餓不餓?” 她頜沿枕在自己膝上,尤沉浸在如夢如幻的日出中,等明橙色的旭日完完全全從沙丘后鉆出,絢爛的光芒照耀大地,才輕噓一口氣,側過臉來看他:“大爺說什么?” 李渭一愣,過水囊與她:“喝點水?!?/br> 她搖搖頭:“我要下地走一走?!?/br> 李渭正要扶她下高車,她卻搖搖頭,有些不肯的模樣,自己抓著圍欄從高車上跳了下去,略一趔趄,被李渭抓住胳膊站在平地上。 兩人就此落在車后,車上婦人們竊竊私語:“這小娘子車上一聲不吭,看起來一團稚氣,倒嫁了個好夫君,瞧著甚是溫柔體貼?!?/br> “哪里是夫君?!蹦桥c春天說過話的婦人解釋,“那小娘子額頭上還生著絨發,明顯是未開過臉的閨閣姑娘,她說是她兄長,并不是什么夫妻...” 駝隊綿延數里,一眼望不見頭尾,春天牽著自己的馬走在駝隊后,不管深淺路面,埋頭踩在結塊的土坷里,一雙胡靴濺的灰撲撲,李渭見她突然流露出幾分...大約是孩子的氣惱勁,心中生奇,想問又不知道問些什么——他常年在外,在家與長留的時間并不太多,哪里知道小孩子的心思是怎么長的。 春天心中的悶氣不過是夜里身邊婦人的那句夫妻之說,李渭與李娘子向來琴瑟和諧,李娘子的熱孝又剛過,她心中雖然坦蕩,但聽旁人誤以為兩人是夫妻,只覺分外難堪。 要知她因為薛夫人的事情,不知受過多少閑言閑語和奚落諷刺,在男女之事上哪里肯讓人誤解她半分。 李渭到底是摸不著頭腦,春天抬起眼來瞟了他一眼,秀眉微斂:“也不知道長留在陸娘子那過的習不習慣,走的時候我都沒和他說上幾句話,心里覺得甚是對不住他?!?/br> “他買了匹小棗馬,說是要送給他的春天jiejie,回去時才知道你已經走了?!崩钗嫉?,“等回去后,怕是馬兒也長大了?!?/br> “我走的是太急了,應和他道個別?!彼?,“等我找到了陳叔叔,大爺就可以回甘州了?!?/br> 她眉宇間有孤寂的神色,嘴角抿得有些倔強。 粗獷的男人哪里知曉她這番低落從何而來,權當路途遙遠、車馬勞頓有感,想了片刻,李渭從包袱里摸索良久,掏出一塊油紙包的糖霜來,是年節里仙仙常吃的那種,甘甜如純蜜,李渭掰下一點糖屑給她:“喏?!?/br> 她呆愣片刻,見糖簡直如見鬼一般,結結巴巴:“大爺,你為何會有糖?” 李渭把油紙包好,復放入包袱內,挑眉道:“嗯,心里不痛快的時候可以吃一點?!?/br> 春天把糖噙入舌尖,飴糖味美,濃郁的甜化在唇中,回甘良久。也不知怎么噗嗤一笑,眉眼彎彎。 太陽越升越高,長空無云,烈日正炙,天氣漸熱,婆甸羅跪在車廂一角搖著扇子,見臥在軟裘中的主人瞇著眼要起身,沾濕帕子趨膝上前為主人凈手。 康多逯四旬有五,蓄著兩撇濃胡,深目高鼻,卻身著漢服漢帽,除了信襖神外,已然完全漢化————外人稱他銀沙老爺,說的是他家銀子如沙海一般。年初帶了一袋夜明珠去了涼州,換了幾十馱的絲綢茶葉回來,打算回歸康城,轉手販賣到西域各國去。 “多哥,多哥,老爺要用飯,把車停了吧。婆甸羅掀開簾子,用胡語朝著趕馬的藍眼少年道。 “好嘞?!倍喔鐡]揮馬鞭,朝部曲們喊:“彌施年,老爺說歇了?!?/br> 眾人走到現在,已是馬騾哼哧喘氣,人人烤的汗流浹背,駝隊就此停下歇息,多數人是的是清水就胡餅,好一些的有rou脯醬菜佐食。 多哥跳下馬來,就地生火,架起一只小甕煮羊rou,那羊rou不用水烹,卻倒了一壇子葡萄酒去煮,一時rou香酒香隨著熱風席滾而來,異常饞人。 煮好羊rou,婆甸羅將rou裝在金盤里送到馬車上伺候主人,剩余的rou酒招呼部曲們享用。 有個七八歲的男童坐在不遠處,聞著饞人rou香深深的吸了口氣,扯著婦人的袖子:“娘,我想吃rou?!?/br> “大能乖,我們吃餅子?!?/br> “不吃餅子,要吃rou?!蹦型僦煳?,“吃了好多天的餅子,我不愛吃餅子?!?/br> 孩子的爹倒豎眉頭,扯著孩子坐下,兇斥道:“吃吃吃,就曉得吃,有餅子吃不行,還要挑三揀四,沒餓死你就不錯了?!?/br> 孩子受了訓斥,眼淚汪汪的哭了幾聲,被喝止住,可憐巴巴的跟著娘坐在沙丘上,一口口嚼著發硬的胡餅。 婆甸羅端著只銀碗跳下馬車,笑嘻嘻的走過來,捧在男孩面前,漢話生澀:“老爺說...餅子硬...吃羊rou...” 銀碗里有幾塊羊rou,男童爹娘不敢接手,連連起身推辭,婆甸羅碧眼帶笑,將銀碗推到男童面前,一溜煙的跑回馬車里。 “謝謝jiejie...男童喜笑顏開,捧著銀碗狼吞虎咽,眾人不看羊rou,卻見那銀碗花紋繁復,一看就價值不菲。 孩子的母親正是在高車上和春天搭訕的婦人,見兒子捧著碗,頗有些不好意思,對身邊一眾婦孺道:“這孩子...真是讓大家見笑...這銀沙老爺,闊氣且不說,還是這樣個好心人?!?/br> “連吃飯都是用銀碗金盤,這樣闊奢,怪不得要請那么多護衛隨行?!庇袐D人艷羨,“帶著那么多馱子的貨物,售值千金,一輩子都不用愁?!?/br> “聽說他一顆明珠就賣了五萬貫,在長安、涼州、甘州各處都有宅子...” 春天嚼著胡餅,聽見眾人竊竊私語的討論聲,目光落在馬車上,車窗被婆甸羅撩開,露出一個中年胡商搭在窗上的一只手,帶著三四只玉戒指,上好的綢衣,這樣的大胡商,沿路城鎮、驛站、守捉關系都打點的很好,關文盤查很松泛,往往見面則放行,她看著李渭和彌施年攀談的身影,酒囊往來,豪氣沖云,想來他也是有心要依靠這支商隊,將她一路送到伊吾去。 駝隊中又有悠閑談論時局的商人,說起月初高昌王遣使長安,高昌使者正在冷泉驛停留,聽聞好大的一次排場,進獻貢品中有鳴鹽枕,浣火布,陰牙角,氍毹這樣的精妙之物,足足抬了十幾個箱子要往長安去,若是駝隊走的快,可能還能在驛站里一飽眼福,看看這些稀世少見的寶貝。 要知道,高昌多年與突厥交好,一度和突厥配合侵擾西域,前幾年朝廷大破突厥后,高昌扭轉風向,漸對長安顯出親近之意,近來更是遣使長安,兩方熱絡,高昌獻珍寶,長安送能工巧匠,兩國關系一時非比尋常。 “圣人誕辰在即,高昌這回趕著去長安祝壽?!庇腥说?,“使節帶的十方鳴鹽枕,有明目清心,治療偏頭痛風之效,這可是第一次入貢,聽說圣人近些年頭痛之癥越發嚴重,送的這枕正是時候?!?/br> “高昌和突厥親近了幾十年,突厥一被擊潰,高昌王就投靠王朝,實在是...” “又聽說折羅漫山下,有突厥騎兵沿路南下sao擾牧民村落,這開春的時候,牛馬正興,把那處鬧得個烏煙瘴氣?!?/br> “突厥人不是已經西逃北竄到回鶻,金山一帶么?什么時候又南下折羅漫山了?” “怕是散兵游勇,死灰復燃,不過兵力雄厚,也是不怕的?!?/br> “當年突厥王一死,突厥各部內訌的厲害,就此退出北庭,我看等各部統一后,又是一場硬仗要打?!庇腥藫u搖頭,“蠻子都是馬背上長大的,反骨的很,啃又難啃,吞又難吞,將來,有的好看了?!?/br> 眾人休憩后,喂飽馱群,繼續往西行,春暑熱氣中漸漸聞到一股淡淡的蜜香,起初不經意的隨風而來,越往前走越濃郁,這香最后滲入五臟六腑,熏的人頭腦發脹,春天從來沒有聞過這么濃郁的香氣:“這是什么香?” 李渭答:“是沙棗的花香,前頭有一片沙棗林,眼下是開花的時候?!?/br> 時令已至四月末,若在南方,石榴花也過了盛景,正是要入夏的時節,沙磧里的沙棗樹才剛剛開花。 走了幾里,無垠沙丘后遠遠一片灰綠色沙棗林,幾叢駱駝刺胡亂點綴在左右,這片沙棗樹生的不高,模樣卻是怪難看的,樹皮皸裂,顏色灰撲撲的毫無生趣,半死半頹的枝干上長著些卷曲、干燥的樹葉,那些小小的,細碎的金黃色花朵就藏在每一片枝葉下。 春天深深呼吸一口氣,這香氣霸道又濃烈,香氣被沙磧中的熱氣一蒸騰,感覺天地間都是這股清甜的味道。 “再往前走上五六十里,就到了冷泉驛。那里也有一片沙棗樹,開的花比這還多?!?/br> 駝隊慢慢的路過這片沙棗林,沾染一身沙棗花的香氣,往更遠處走去。 復行二十里,這時太陽已經半掛西天,天空有了積云,天色也稍稍暗沉了些,暑氣也沒有正午那么炎熱,涼風吹得愜意,春天脫了外裳,穿著件單衣騎在馬上,駝隊里有人在吹笛,清越笛聲如新柳,如清泉,飄飄蕩蕩伴著駝鈴聲,杳入天際。 李渭突然睜開雙眼,噓的一聲勒住追雷,向北處側耳細聽,春天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是一片蒼茫又單調的沙丘,她問:“怎么了?” 作者有話要說: 前文都修完了~ 新的篇章,如無意外,從十一起開始更新吧~ 希望大家能喜歡~ 第33章 突厥人 綿延沙丘起伏如同女人的胸脯, 在咸重的風中溫柔靜謐地呼吸,灰青的駱駝刺在地上投出長長的身影,李渭極目遠眺, 春天見他面色沉靜如水,眉尖卻微不可察的挑起, 不明所以, 復問:“大爺?” 碧天黃沙窮目處, 灰白云塊后突然顯現一個墨點,又倏忽隱沒在云層后。 李渭回頭,目光極快的掠至駝隊, 溫順馱馬綿延數里, 蜂蠅一路嗡嗡圍繞,商人們在退暑的風中蓄出一點精神氣,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閑談。 他折回她身邊, 聲音繃著:“前路恐怕有變?!?/br> 春天見他手握住腰部箭囊上,心頭惴惴不安, 問語還未出口, 一聲尖銳遼遠的隼唳破云而來。 仰目眺望,只見藍天間一枚極快的黑點從云層后沖擊而下, 越逼越近,越來越急, 半空又咻然生出雙翼——原來是一只鷹隼——振翅朝駝隊策來。眾人望去,心內暗生懼意, 待要看清俯射的蒼鷹模樣, 只見鷹隼在半空中扇動雙翼,尖唳一聲,又飛騰而去。 李渭皺眉:“我們要快走, 西行三十里就是冷泉驛,入城要快?!?/br> 人群這時sao動起來。 前頭有個紅頰白帽的阿熱族部曲撥馬出來,振臂高呼幾聲,旅人們神色由輕快轉為慌恐,紛紛開始抽鞭驅趕騾馬,高車上閑聊的婦孺疑惑的停下交談,詢問出了什么事情,卻無人愿意回應。 車輪滾滾,不過走出片刻,一只斜箭從天際竄出,右際沙丘后傳來一陣馬蹄,沙霧滾滾,沙丘后爬上一列高頭大馬,馬上騎著一身材矮碩男人,這時尤看不清敵我,就近的一個部曲正要喊話,一只灰羽鳴鏑錚的一聲迎面竄來,悶聲將人釘倒地上。 就近目睹此幕的眾人見部曲直直從馬上倒下,慌亂散開:“馬匪,馬匪來了?!?/br> “快跑!快跑!” 春天聽見前方彌施年縱馬一路狂奔,高聲朝商旅們喊:“快走,快走,棄了輜重,騎馬走?!?/br> 馱馬走塵,前頭駝群在長鞭的抽打下已是疾行狂走。部曲們策馬行在道路兩側,神色肅穆,提刀拔箭,呵斥著眾人急速快行。 多哥趕馬急匆匆往前顛簸,小案幾上的金叵羅、葡萄酒叮叮咚咚掉落在軟毯上,康多逯閉眼假寐,被車外喧嘩驚醒:“施彌年,出什么事了?” “薩寶,有馬匪來襲?!弊o在車外的部曲急急道,“施彌年指令我等往冷泉驛躲避?!?/br> 康多逯匆匆起身,緊扣車窗,臉色凝重的朝窗外看,遠處沙丘上轉眼已站了黑壓壓的一群馬匪,一字排開俯看駝隊,為首馬匪幾聲高聲叱喊,馬匪掄刀縱馬俯沖而下,殺氣騰騰,朝駝群策來。 他穿行西域幾十載,見多識廣,也經歷過諸多的生死存亡之際,顛簸之際,鎮定指揮:“多哥,莫慌,安穩駕車?!?/br> 婆甸羅正探簾偷看,瞧見高崗上飛來無數羽箭,人群中有人慘叫被釘落在地,不知生死,嚇壞了膽子,臉色慘白縮在馬車里:“老爺...賊...賊...” 李渭的馬鞭抽在春天馬背上,馬兒吃痛朝前策去,春天緊抓著馬韁繩,一顆心被顛的幾要跳出來,她尤記得紅崖溝的那撥兇神惡煞的馬匪,驚慌去失措看李渭,他護在她身側,撞見她驚恐的目光,沉聲道:“別怕,握好韁繩,往驛站跑?!?/br> 部曲們護著商隊和騾子們急沖沖往前趕,駝群慌亂,人人慌逃竄。 “喝?!瘪R匪轉瞬至馱群,為首匪人是異族人相貌,長辮金環,目光兇橫,揮一柄大刀,刀刃雪白,朝商旅們揮來。 首當其沖的一名胡商已嚇的面如金紫,幾欲軟倒下地,被就近部曲一揚馬鞭驅走,揮刀迎上去,叮的一聲格開刀刃。 ”是突厥人!”人群中不知誰一聲大喊,“突厥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