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阿黃心花怒放搖曳的蓬松的尾巴,精神抖擻的追在李渭腳邊,正房李娘子連著幾聲咳嗽,問道:“外頭誰來了?” 春天至窗下回:“是大爺回來了?!?/br> “大爺回來了?”李娘子且驚且喜。 “云姐,是我?!?/br> “大爺稍坐,待我收拾了來奉茶?!?/br> 趙大娘不在,春天陪著李娘子開妝奩,挑了身鮮亮衣裳,婦人收拾妥當,頭梳墜髻,頰敷紅粉,身著螺青色對襟襦衣,草黃色長襦裙,三分顏色也襯出七分鮮妍,一掃往日病容。 李娘子在春天攙扶下出屋,見李渭喜不勝喜:“昨日長留去駝隊里打聽,還說道要晚幾日才能回來,不期想這么快就到家了?!?/br> 李渭仔仔細細打量李娘子,見氣色尚好,微笑回道:“路上順利,沒旁的耽擱,故到家早些?!?/br> 功德巷里,嘉言拉著長留一路訕笑:“走啦,別生氣了,回去讓我娘給你補一補,一點兒也瞧不出來?!?/br> “你若是聽我的,也不會把我衣裳扯破?!遍L留皺著眉道:“待會陸娘子又要生氣了?!?/br> “嘿嘿?!奔窝該现X瓜,“怕啥,我娘就是紙老虎?!?/br> 他推著長留進門,卻見門廊下拴著匹黑馬,頓時放聲尖聲,松開長留奔向屋里:“廣叔!廣叔!廣叔————” 赫連廣從自己屋內出來,抓雞仔似得拎起嘉言衣裳后頸,笑道:“你這小皮猴?!?/br> 嘉言嘿嘿,手腳并用攀在赫連廣身上,狗屁膏藥似得,癲狂驚喜:“廣叔叔,你終于回來了?!?/br> 長留瞧見赫連廣也是一跺腳,飛奔而來:“廣叔,我爹爹,我爹爹...回來了么?” 赫連廣咧嘴一笑,摸著長留小腦瓜:“回來了?!?/br> 長留甩甩袖子一溜煙的往家跑去,陸明月正從繡房里出來,喊道:“長留,小心些,別摔了?!庇智埔娂窝?,臉瞬間黑了幾分,“嘉言,你下來?!?/br> 趙大娘挎著菜籃采買歸來,一路早有相熟的鄰里告訴她李渭歸家,到家一瞧,果不其然,炕桌上堆滿飴糖果子,李渭抱著長留坐在炕上笑語,李娘子坐在一側收拾行囊,滿屋子言笑晏晏,其樂融融。 仙仙扎兩只小辮,嘻嘻的跑去跟李渭行禮:“大爺好?!彼孕≡诶罴议L大,跟著長留如同兄妹一般,李渭也把她當半個女兒看待。 小女孩兒瞥見長留低頭擺弄著手中嶄新的新鮮玩意,眼神亮晶晶的盯著李渭。 李渭知她心思,笑道:“喜歡什么,去娘子那挑?!?/br> 李娘子手邊有個帕兒,俱是些時下新鮮玩意,李渭惦記駝隊里幾個孩子,每回出去都少不得帶些回來。 趙大娘也是喜不自禁:“日盼夜盼,可喜把大爺平平安安盼回來了,娘子每日里惦記著大爺,這下也該安心了?!?/br> 李渭笑道:“罪過,我一人在外尚不自覺,倒是勞煩一家老小替我cao心?!?/br> 李娘子一旁抿嘴而笑:“可都習慣了,打從老爹起,就是這樣的日子,也沒什么cao心不cao心的?!?/br> “這兩年里多虧大嬸的幫襯,我常不在,家中辛勞都仰仗嬸兒?!崩钗纪七^一包銅錢予趙大娘,“就當是我孝敬嬸兒幾杯水酒錢?!?/br> “萬使不得?!壁w大娘從炕上下來,“我不過做些洗衣做飯的粗活,還領著孩子在家里吃住,娘子人又體貼細致,甘州城哪兒去尋這么好的主家去?!?/br> “嬸子萬勿推辭?!?/br> 推辭再三,趙大娘把銅錢揣入袖中,偷偷掂掂分量,不由得喜笑顏開:“我去治一桌好酒好菜,為大爺接風洗塵?!?/br> 趙大娘手腳麻利,燒水揉面,殺雞宰羊,晚間時蔬野味,牛酥羊rou,馓子油餅皆有,又燙了一壺好酒,杯盞圓圓作了桌團圓飯。 長留素來乖巧少言,此日也難得孩童心性,纏著李渭說了一肚子話,吃飯時又要爹爹夾菜,又要娘親擦手。 春天知道一家團聚,骨rou親情其樂融融,哪里顧的上照應旁人,她早習慣如此,故早早回了西廂做針線,燈下絲絳穿引,層層疊疊,翻來覆去,一叢叢繡牡丹已是看酸了眼,揉揉只是澀痛。 李渭常年出門在外,回家后多半陪伴病妻弱子,入夜之后先去盤查長留功課,哄自己兒子睡覺。 “爹爹,長安城真的很遠么,好玩么,是不是很多人?”長留攥著李渭的手,“春天jiejie從長安來,夫子也從長安來,那是個很好很好的地方...” “長安是國都,皇帝大臣,外國使節都住在那,到處是市集,很是熱鬧啊?!崩钗济L留的頭,“等你長大些,爹爹帶你去長安瞧瞧,好不好?!?/br> “好?!遍L留閉牽牽李渭袖角,“爹爹,快過年啦,你別走好不好?!?/br> 李渭點頭:“不走了,爹這陣子都在?!?/br> 他看顧長留睡下,瞧著他閉上長睫,替他掖緊被角,出門正遇見趙大娘端了湯藥送去李娘子喝,接過藥碗:“我來?!?/br> 李娘子捧著錢匣,正在燈下仔細盤算。曹得寧給了駝馬隊統共六千張茶券作酬資,另有些零碎銀子,駝隊分下來,最后到李渭手頭約莫有四百張茶券之多,另有一袋子回鶻人手中得的云珠,早前托人在交市上賣了,也得了百張茶券,一共五百余張茶券,俱交到李娘子手中。 時朝廷鈔緊,官府榷茶抽稅,關中河西一帶買賣不以白銀銅錢而用茶券為資,每張茶券子可抵一貫多錢,官商流通無礙。 李渭瞧著秀娘撫平手中茶券,說道:“等年節過去,還得抽出些,我去弱水、居延海跑一趟?!?/br> 李娘子點點頭:“也好,往年你都臘月里跑一趟,今年回來的晚些,我也沒顧上去看看,待年節后,再帶些東西過去...也不知那幾家境況可還好...” 李渭慢騰騰嗯了一聲。 李娘子心里盤算一番,細語說:“朝廷那邊的定論,真的改不了?” 李渭沒有言語,暈黃燭光里他的面容半明半暗,挺拔的側臉模模糊糊投影在墻上,李娘子恍然覺得從小與自己長大的丈夫有些陌生,嘆口氣道:“也罷,就幾兩銀子的恤銀,哪里管什么用?!?/br> 李娘子心思又轉回來:“我這倒有一事,如今長留大了,想也得為他打算打算,以后上學考功名,娶妻生子都是大花頭。前幾日趙大娘的丈夫王成從鄉下來,說是有人家在賣鄉下莊田,價錢倒也公正,我聽得起了心思,你若覺得這主意好,明日找個牙郎去說道,若是能盤下來,日后也多個傍身之處?!?/br> 李渭道:“你若覺得好做主便是,我常不在家,這些事情也顧不得?!彼裆蝗挥行┑陀?,“你身子向來弱,本該少cao些心...可如今家里賴你一人照料,云姐,這么多年辛苦你了...” 他喚李娘子一聲云姐,她原本是他養父母的女兒。 李渭其人本不姓李。 二十八年前,李老爹跟隨商隊南下關中,回程在渭水旁撿到一個奄奄一息的男嬰,據路人云,前日有行商帶著家眷在此路過,不慎露財,被悍匪盯上,匪人將一眾人殺害拋尸水中,還有個襁褓中嬰孩,不知誰動了惻隱之心,未把孩子溺亡,只仍在河岸邊,任由他自生自滅。 李老爹家中只有一羸弱幼女,故把孩子帶回家由妻子撫養,取名李渭。 李老爹是甘州有名的走馬人,李渭十二三歲便跟著李老爹翻雪山走沙漠。等到李娘子摽梅之年,因體虛病弱難有婚配,李老爹把李渭認作半子,把李娘子嫁與李渭,了下一樁心頭大事。 “你這么說,倒是折煞我?!崩钅镒游嬷磷涌攘寺?,“渭兒,明明是我對不住你?!?/br> 兩人互述衷腸,彬彬有禮,趙大娘在窗外望見兩人燈下身影,倒覺得兩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李娘子說了許久陳年舊事,禁不住憋回幾點淚,見夜已深:“我照例吩咐趙大嬸把東廂收拾好,鋪上干凈被褥,我這屋子藥氣重,是住不得人的?!?/br> 李渭在東廂住了七八年,早已習慣,點點頭:“你好好歇著,有什么話明日再說?!?/br> 第10章 憶往事 東廂與西廂隔庭相對,原是李老爹的屋子,老爹去后,成了李渭的私室。 室內簡拙,粉白壁墻,墻上掛著弓箭刀柄等物,屋內一桌一凳一床,墻邊一只大箱篋。 晨起李渭推窗,天微光,風冷冽,窗牖地臺結了冰霜,四下闃靜,只有廚房窗洞透出一點亮光,微弱青煙裊裊升起,是趙大娘在灶下燒火準備早飯。 多年生活磨礪,他生活簡單節制,少眠又早起,馬廄中的追雷見主人抱著草料來,雙蹄揚起輕嘶一聲,精神抖擻,熱氣噗嗤的往主人手心里鉆,李渭拍拍自己愛馬:“今天在家,明兒再帶你出去跑?!?/br> 追雷好似聽的懂人話,嘶嘶的擺擺頭,又趴回馬廄。 趙大娘在屋中進出,見李渭起的甚早,不禁笑道:“這樣冷的天,大爺也該多睡會,我這替娘子熬藥,飯也還沒做,大爺若是餓了,我先下碗羊rou湯餅給大爺墊墊饑?” “不用?!崩钗技鐚捬?,身材欣長,站在窄小廚房顯的有些逼仄,索性蹲下來,撥弄著黑漆漆的深肚窄口藥壺,藥材奇異的香氣撲鼻而來,正是李娘子屋里那股綿延不絕、深入肺腑的氣息。 李娘子的病自胎里來,從小就有些兒不好,小時候常生疾病,醫者常道活不過雙十歲數,但自李渭曉事后,曉得長姐身體病弱,熱心于在西域番地尋找貴重藥材,竟將李娘子身子漸漸養的好起來。 但好景不長,李娘子生下長留后,血虛經亂,陰陽崩漏,漸漸露出那血枯氣盡的癥狀來,藥石罔效,前些年龜茲高僧達磨跋陀在甘州木塔寺修行,李渭聽聞這位大師歧黃之術了得,求大師開了個方子,只是這藥方甚為繁瑣,以四季為引,四時藥石各有刪減,攏共有九十余種藥材,并不少西域奇藥,非尋常之家可得。李渭費勁千辛萬苦尋藥回家,讓李娘子吃了陣,果真漸養好了些,此后也一直照著方子吃藥,直至現今。 這方子實在金貴,達磨跋陀出身于龜茲皇室,乳香沒藥這類只當平常藥材用,又有阿魏菇,羅布麻,石訶子,駱駝蜜這種罕見之物,難怪大師當日說了聲罪過,若非富貴權勢之家,普通人家里就算有藥方,也是無濟于事。 “大爺回來,娘子心里頭也高興,藥也愿意喝,飯也肯多吃?!壁w大娘道,“前陣子娘子總嫌藥苦,有時若覺得精神好些,喝藥就懈怠,旁人勸著也不聽。身上一時不爽利,也不肯看大夫,也不肯讓別人知曉,寧愿自己苦熬。好歹等到大爺回來,這下可好,大爺好好勸娘子,藥總是要吃的,病總得看,縱然不為自己,也得為大爺和長留打算?!?/br> 李渭微微皺了皺眉,無奈道:“我不在家時也管不得許多,在家時,這些她是不肯和我說的?!彼麌@了口氣,良久方道,“還得嬸兒替我多照應著些家中?!?/br> “這是自然?!?/br> 長留醒來,瞧見枕邊放著昨日李渭送的核桃小人,掀被穿了衣裳,趿鞋出屋,喜滋滋往東廂去爹爹去。 他爹爹正盤腿坐在屋下,握著磨石打磨箭矢,長留湊至跟前,受他爹爹在自個腦袋頂一陣摩挲?!皶梅帕思?,怎么起的這么早?!?/br> “先生吩咐,晨讀晚練,不可耽擱?!彼自诶钗忌磉?,指節長的箭頭銳如刀鋒,雪□□光倒映出他的一片衣角,“阿爹,箭頭好鋒利?!?/br> 殺人的箭,如何不鋒利。李渭笑著摸摸他的頭,“你乖乖的坐著看,離遠些?!?/br> “壞人看到阿爹的箭也會害怕?!?/br> “上陣殺敵,最要緊的是武器,它可以殺敵,也可以保命?!崩钗悸龡l斯理磨著箭頭。 長留想了想,歪歪頭:“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們先把武器準備好,打仗的時候才不怕?!?/br> 李渭呵笑,揉揉兒子的發:“正是?!?/br> 西廂的門牖吱呀一聲被推開,纖弱的身影正撞在父子兩眼里,春天提著半舊襦裙顫顫巍巍的走下來,身上的衣裳原是李娘子做女孩時做的,顏色太喜慶所以鮮少穿出去,擱在櫥里翻檢出來給春天,艷艷一幅裙子,更襯得春天面若霜雪,目如點漆。 春天立在庭里向兩人問好,瘦弱身體在寒冷晨風中頓了頓,突然微微偏向李渭面前,鞠躬行禮:“大爺?!彼粥嵵氐某钗夹辛硕Y:“我病中不知事,一路也不曾對恩人道個謝字?!彼┥沓钗季瞎?,“大爺的救命之恩,春天銘記于心,沒齒難忘?!?/br> “姑娘言重?!崩钗贾坏?,“慶幸是那位商客發現了你,后來又有段公子寸步不離的照顧,我只是舉手之勞罷了?!?/br> “各位恩公之情,春天一一銘記,誓不敢忘?!?/br> 李渭記起一事,拂衣站起往屋內去,向她道:“段公子托付我把你的東西帶回來?!?/br> 春天不解,趨前見李渭從屋內一封緞布,微笑著遞給她?!笆悄侨諒哪闵砩险业降?,一直由段公子收著,離開甘州時候走的太匆忙,回到長安才想起來要還于你?!?/br> 她捧著沉甸甸的緞布,急急展開,短促又急切的啊了一聲,爾后身體微微顫抖————那是她丟失的匕首,沉甸甸,黑漆漆,冰冷冷,刀鞘上纏著褪色的綢帶,看起來像貼身舊物。 “多謝?!彼Z有哽咽,眼眶微濕,側著臉,輕輕把匕首貼近臉龐,觸碰那冰冷又熟悉的溫度。 長留眨眨眼,仰頭眼神詢問自己父親,李渭摸摸他的頭,輕聲道:“這是你春天jiejie的舊物?!遍L留點點頭,偷偷挪了挪步子,撫摸著她一片袖角,好似安慰。 李渭看她蒼白面龐,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模樣,穿著一身男裝,披著白裘,本是風姿少年的模樣,卻顯得那樣伶仃脆弱,睜眼的那一瞬,好似風拂塵埃,光華如珠。是哪家的孩兒被忘在這荒寂里——他如此想。 李娘子口中的春天身世,是左領右舍最唏噓感慨的故事。一個來自長安的少女,因為生父身亡,孤苦無依,帶著家中老仆投奔遠在北庭的叔叔,豈料半路與老仆失散,她獨自跟隨商隊出玉門往北庭,卻在紅崖溝遇上馬匪,幾將性命丟去。 一家人在耳房閑聊,李娘子握著春天的手,問自己丈夫,“大爺在北庭可有相熟的朋友,若是有,替春天姑娘打聽打聽?!?/br> “叔叔一家,好些年前在北庭輪臺居住,但后來有西遷,應是往西州一帶去了?!贝禾靺葏?,“我在府上如此叨擾,實在過意不去,別的不敢再麻煩娘子大爺。待我傷勢好全,再往輪臺去尋親?!?/br> “你一個女孩,在外辦事多有不便,又是胡地陌土,可萬萬不能再獨身一人前往?!崩钅镒訙匮攒浾Z,“年節將至,也不急這一時半會,讓大爺替你仔細打聽,你也安心住下,好好將身體養好?!?/br> 李渭鄰爐煮茶:“北庭轄伊、西、庭三州,又有諸多軍鎮,守拙,商旅往來,軍民雜居,尋一個人或許不易,但要尋一家漢人卻也不難?!?/br> 春天點頭答是,又瞧見李渭微微一笑,問她:“不知叔父以何為營生,從商還是從軍?” 她遲疑片刻,回道:“我叔叔名叫陳中信,十幾年前曾任甘露川守軍陪戎副尉,后來調往輪臺當職,如今...如今不知調往何處...” “原來是軍中長官,這倒容易,我原先在軍中還有些舊友,可以幫著打探打探?!?/br> 她連聲致謝,心中浮起一絲微茫的喜悅,又有些沉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