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付行云生怕聞逝川說出點什么不該說的話來,搶先直視鏡頭回答道:“好多年前了吧,那時候他跟著樂隊演出,我看了那場演出就認識了?!?/br> 輕描淡寫的一句,省略了太多太多,省略了很多愛和恨,省略了很多哭和笑。 他們在樓道里進行了第一次聊天,然后接下來每次,付行云只要在酒吧里打工就會見到聞逝川,有時候是跟著鑼哥的樂隊來演出的,但更多的時候是他一個人來喝酒。喝了好幾天,只喝同一種酒,龍舌蘭加冰。 聞逝川第二次和付行云搭話,問他:“你能讓我拍一下嗎?” 付行云對鏡頭有排斥,源于他童年的一次陰影,他總覺得那黑洞洞的鏡頭如同一雙雙冷漠的眼睛,會將人吞噬。他原本不想答應的,但是聞逝川的眼睛并不冷漠。聞逝川看著他的時候已經微醺了,酒吧里昏暗的光也阻擋不住他眼里的熱情。 付行云說:“好吧,怎么拍,我不太會?!?/br> 聞逝川說:“沒事,你就坐著,往前看,然后回頭,看鏡頭?!?/br> 付行云有些緊張,這點兒緊張不知道是因為鏡頭還是因為鏡頭后面的人。他坐下來,聞逝川拿著有些舊的手持攝像機,往后坐了坐,鏡頭對準他。 付行云的耳朵里充斥著酒吧里嘈雜的音樂,他一回頭,看到的不是鏡頭,而是聞逝川的眼睛。聞逝川的眼睛真好看,眉骨高聳,眼窩很深,陰影投在眼睛上,顯得專注而認真。 付行云一瞬間覺得臉熱,垂下眼睛,笑著問:“這樣可以嗎?” 聞逝川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道:“很好看,離鏡頭近一些?!?/br> 聞逝川就這樣看著付行云的臉在鏡頭里一點點放大,他的鼻尖他的嘴唇還有他的眼,一點點湊近,酒吧的燈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的耳垂泛出粉色,那個顏色,像含苞的荷花尖尖。 聞逝川突然移開了攝像機,用自己的眼睛去捕捉付行云眼角眉梢的羞意。 他問:“我可以親你嗎?!?/br> 付行云先是一愣,然后不好意思地抿著嘴笑。 “可以呀?!?/br> 作者有話說: *《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詩》勃朗寧夫人 多多收藏評論哦!明天休息哦! 第14章 怕疼 付行云從恍惚的舊夢中醒過來時,他們已經在聊下一個話題了。 章庭請他們倆來做嘉賓,無疑就是看中了他們的截然不同:流行和小眾,商業和文藝,冉冉上升和江河日下,于是問題無形之中就有點危險了。 “你們怎么評價對方的作品?” 相比起付行云說了約等于沒說的拐彎抹角,聞逝川就直接多了。 “——審美更加大眾化,更通俗,有更大的市場?!?/br> 話是沒錯,很合理很客觀,但付行云聽著就是覺得不得勁,就是覺得聞逝川在諷刺自己的作品沒有內涵。他輕輕一笑,悠悠說道:“聞導以前可不是這么說的,看來這么些年,想法變了挺多的?!?/br> 以前的聞逝川對大眾審美不屑一顧,“大眾審美都是臭狗屎”*,這是他們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他們在一起的四年,因為很多事情吵過架,小到牙刷在牙缸里該朝上放還是朝下放都吵過,但真正使他們分道揚鑣的,是他們不同的理念和追求。 聞逝川表情不變,回道:“付老師這些年倒是一點都沒變?!?/br> 火藥味這就來了。 付行云最后對這個話題做總結的時候,都有點真生氣了,整個語氣都沒有之前那么平和:“市場很大,受眾很廣,有的人喜歡曲高和寡,有的人就喜歡大眾審美,這就跟不同的職業是不同的社會分工一樣,沒必要把這兩者對立起來?!?/br> 章庭很會搞,適時拋出了聞逝川的作品列表,其中他四年前拍的一個電影在這個列表里格外顯眼,和其他作品格格不入,叫《大鬧新春》,網絡評分42,上線院線一周,票房寡淡,內容簡介就是常見的賀歲片劇情,甚至更加俗套。 她說:“聞導,看來你也曾經嘗試過走大眾審美路線?!?/br> 付行云一看,都有點不敢相信這是聞逝川會拍的電影,這個電影毫無水花,四年前正是他聲名鵲起一夜爆紅的時候,這種邊角料電影他不知道也是正常。 他莫名覺得生起氣來,原來聞逝川以前抨擊了這么久的大眾審美,尖銳地指責過他“想紅”,原來自己也想紅,自己也想靠大眾審美上位,這是什么,這不就是又當又立嗎?幾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了,付行云嘴快,接了章庭的話:“——但是失敗了?!?/br> 聞逝川很坦然地一攤手,平靜地重復付行云的話,說道:“失敗了?!?/br> 話題很快就翻篇了,整個訪談結束了之后,章庭檢視了一下錄好的素材,表示滿意,和他們倆道謝道別。付行云去化妝間把妝卸一下,聞逝川也在同一化妝間,倆人都坐著讓化妝師折騰。 卸好妝后,付行云素著一張臉,抹了點隨身帶的護膚品?;瘖y師走了,走的時候還帶了門,化妝間里就剩下他們倆人。聞逝川站了起來,一副要走的樣子。付行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站起來直接杵在了聞逝川面前,倆人有將近一頭的身高差,聞逝川低垂著眼睛看他,問道:“還有事嗎?” 一句話就提醒了付行云,今天他能來錄這個節目,還是托了聞逝川的福。 付行云臉上一陣紅一陣綠,腦子里轉了又轉,最后說道:“沒想到你還拍過那樣的片子,你不是一向瞧不起這樣的嗎?” “沒有什么瞧不瞧得起的,合不合適而已?!甭勈糯ㄝp描淡寫地說,側過身要走。 看著他無波無瀾的表情,付行云越來越氣得磨牙,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力道全部被卸掉,好像自己再說什么,都引不起聞逝川一點的情緒變化。就好像水和沙子被捧在手心,越是抓緊越是漏掉。 付行云說道:“我以為你早就改行了,畢竟有那樣的爹,不可能混這么久都不出頭——” 他滿意地看到聞逝川的背影僵了一下。 聞逝川回過身來,眼神變得很冷,微微抬頭,用下巴看人,似笑非笑。付行云知道,他生氣了——這個表情就是真生氣了。 “你求人都是用這個態度的嗎?”聞逝川沉聲說道,“求人的時候身段放低一點,你以前不是很會嗎?” 這句話一下子就把付行云點著了,果然他們倆還是最懂得戳彼此痛處的人。 付行云聲音變得很尖,他瞪著聞逝川,質問道:“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甭勈糯ㄕf。 付行云以前就最討厭他這樣的神色,好像自己在他面前變得格外渺小,他是家學淵源、才華橫溢但不得志的藝術家,而自己就只是個挖空心思想紅的孤兒,沒有底蘊沒有學識,只有一張漂亮的皮囊。 聞逝川轉身又要走,付行云簡直要氣壞了,不想讓他走,就想明明白白吵一架,伸手就去抓聞逝川的衣服,聞逝川反手扼住他的一只手腕,付行云另一只手也沒閑著,只是他一動,聞逝川又把他制住了。 聞逝川手大,將付行云的兩只細細的手腕扼在一起,一用力,付行云就掙不脫。他氣紅了眼,上嘴就要咬。聞逝川知道他牙口好,虎口上還有他咬的陳年舊疤,一手攥住他的兩只手腕,“嘭”一聲把他摁在門板上。 付行云被撞得渾身一震,后背屁股都疼,他最怕疼了,本來以為這些年來這個怕疼的毛病早就改了,但這會兒他發現,他還是受不住一點兒疼。 他氣得眼眶發紅,就這么朝上瞪著聞逝川,鼻頭也是紅的,猛地掙了一下,聞逝川收緊了手,付行云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也不掉下來,就在眼眶里轉,睫毛濕漉漉的,他說:“你干嘛,很痛??!” 倆人離得很近,聞逝川看著他的眼睛,覺得他一雙眼一點兒都沒變,還是和沾了晨露的花瓣一樣,濕漉漉的。 “叩叩叩——”有人敲門,估計是聽見動靜了,“怎么了?聞導?付老師?還在里頭嗎?” 付行云呼吸一窒,聞逝川先他一步開口:“還在,沒事兒?!?/br> 外面的人聽見沒事兒就走開了,只留下他們倆,姿勢尷尬地在門后。付行云背靠門板,兩手抬起,手腕被聞逝川攥在手里壓在門上,從背面看,聞逝川幾乎將他整個人罩住了。倆人身體貼得很近,呼吸相聞,聞逝川的手松了勁兒,付行云轉了轉手腕,他皮膚白,手腕上的一圈紅格外顯眼。 他推開聞逝川,將衣袖放下來遮住,戴上墨鏡遮住紅眼圈,整理好一切之后,發現聞逝川還在那兒站著。 “還想吵架嗎?”付行云問。 聞逝川沒說話,只是抬手用拇指抹掉了他臉頰上沒擦干凈的一滴淚。 作者有話說: 我們小付老師身軟嘴硬(。 *“大眾審美都是臭狗屎”這句話我第一次聽到是在孟京輝的話劇《琥珀》,是諷刺娛樂至死的,當時很振聾發聵,后來心態平和了(可能是人到中年了),覺得沒啥,愛大眾審美的就去大眾審美,愛文藝小眾的就去文藝小眾,愛咋咋,娛樂不娛樂至死也不是我們能決定和扭轉的,快樂就好。 第15章 我愛你 其實付行云并不想哭,他只是控制不住淚水,情緒一激動,眼淚就自個兒流下來,老毛病了。聞逝川就像是一個病原體,和他分開之后一切都好好的,一和他再見面,怕疼愛哭全部都去而復返。 付行云痛恨自己身上這些軟弱的毛病,他總希望自己是沒有破綻的金剛不壞之身。 他還記得他們吵架吵得最厲害的那一次,那是臘月寒冬。付行云瞞著聞逝川應邀去參加了一場巡演拼盤演唱會,當然,只是作為熱場的歌手,給那些已經過氣的走xue歌手開場。 本來主辦方邀請的是鑼哥的搖滾樂隊,但他們都不屑一顧,拒絕了。 付行云簡直不能理解他們的腦回路,雖說只是籌備簡陋的拼盤演唱會,估計還會和什么樓盤的開售儀式并在一起搞,演唱會上卻都是正兒八經的過氣歌手——紅過的那種,主辦方是一家娛樂公司,付行云還特意去查了。 雖然不一定能成功,但如果能搭上線不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嗎? 他們不愿意做熱場歌手,付行云也不愿意。他也不喜歡不被注視的感覺,他以前在酒吧駐唱的時候就已經受夠這種感覺了,但想要出名就要抓住一切機會不是嗎? 他找了個借口偷偷出門去,自己在簡陋的后臺化妝,穿著單薄的衣服,冷得瑟瑟發抖、嗓子發緊。唱歌并不算是他的強項,但他自己學了點吉他,聲音條件也還可以,在臺上自彈自唱也算是能看,只是臺下基本沒有人聽他的,他的歌聲被淹沒在了觀眾席噪雜的人聲里。 唱完后,付行云并沒有走,他一直等到整場演唱會結束,主辦方組織了酒宴。這本輪不到他參加,不過他長得好,又有禮貌會說話,也就被帶上了。 付行云從沒有出席過這樣的場合,但他心里的那股想紅的勁兒支撐著他去搭話敬酒,有點過分殷勤了,但誰不愛被漂亮的年輕人奉承呢。酒席上最有分量的也不過是娛樂公司的一個中層管理,但付行云那時候哪里懂呀,敬了幾杯酒,那個頭禿了一半的中年男人就醉熏熏地說公司最近在籌拍一個劇,看付行云的形象很合適。 可能是喝了點酒,也可能是野心看到希望,付行云整個胸腔都熱乎乎的,不再冷了。 飯后,即使是平時酒量還不錯的付行云都有點腳底發飄了,那個禿頂的男人抓住了付行云的手,是那種讓人惡心得不行的抓法。付行云渾身一顫,猛地甩開了。 付行云把手背在身后,不自覺地在衣服上反復磨蹭那塊被觸碰過的皮膚,他見面前這個男人已經冷下臉了,他心里惴惴,小心問道:“剛才您說的那個電視劇” 那男人冷淡地掃他一眼,那眼神好像在看腳邊的垃圾。 “再說吧?!?/br> 席上的所有人紛紛打車或者開車離開了,只剩下付行云一個人愣愣地站在飯店門口。下雪了,細碎的雪花落在他頭上肩上,凍得他止不住地抖。剛才還仿佛觸手可及的夢想,一下子就變成了被戳破的肥皂泡,泡沫水濺他一臉。 付行云被一陣冷風吹得一激靈,發現突然有道黑影快步走過來,一把將他面前那個禿頂男人推開,那男人踉蹌著后退,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罵罵咧咧地就要站起來。 是聞逝川。 他穿著黑色羽絨服,表情比這寒冬臘月還要冷,一臉戾氣,彎腰揪著那男人的衣領把他提起來一些,另一手已經捏了拳頭。付行云嚇了一大跳,生怕他闖禍,忙上去抱住他的手臂,不住地勸他:“別打架咱們走吧,什么事也沒有” 聞逝川看著那男人,刀子一樣的眼神直接把他的粗話堵回了嗓子眼里。聞逝川手一松,那男人又重新摔回到雪地里,付行云忙拉著聞逝川走開。 走在回家的路上,付行云不免心虛,囁嚅著說道:“你怎么來了啊” 聞逝川一言不發,將黑色的長羽絨服脫下來裹在他身上。衣服還帶有他的體溫,付行云一下子就暖了起來,只是鼻涕止不住地往外淌,鼻子一吸一吸,鼻頭通紅。 他們默默走回去,聞逝川走在前面,付行云跟著他的腳印走在后面,沒有牽手。 走到半路,付行云忍不住了,問道:“你怎么不說話?” 他們租的房子就在前面不遠處了,狹小的巷子里,地上臟兮兮的積水被凍得蒙了一層霜。聞逝川沙啞著嗓子問道:“馬上就要去拍電視劇了是嗎?我有沒有壞你的好事?!?/br> 他都聽到了。 付行云有一點心虛,又有點無地自容,他大聲說道:“我不知道他是那個意思,我以為他說的是真的,他一牽我我就甩掉了?!?/br> 聞逝川面無表情地說:“你就這么想出名嗎?” 付行云被他踩到了痛處,聲音尖利地反問:“你不想出名?那你一天到晚拍個什么勁兒?” 聞逝川顯然也被他踩到了痛處,像只困獸,原地踱步,薄薄的積雪被他踩出凌亂的腳印,他說道:“你想這樣出名嗎?拍那些沒有營養的電視???走xue給別人熱場?根本沒有人在聽你唱什么,沒有人在意你要表演什么!” 眼淚又開始不受控制了,付行云一點兒也不想表現出軟弱,但他就是忍不住要流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