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你讓他,讓汝直離開,出去?!?/br> 說著,胸口起伏著,不??人?。 “好,好,你別太激動,我這就去,這就去?!?/br> 皇帝趕緊聽命點頭,快速出去。 李汝直還是有諸多怨憤,那天晚上之后,發了一場瘋,出了一場氣,把自己眼前這位父親打著捶著,罵著踢著,甚至咬著,皇帝百般寵溺縱容,不管他怎么鬧,都由著他。后來諸多誤會也澄清了,李汝直也深知,這位父親一直在惦記著他們,派人到處打探尋找他們消息等等……他釋懷了。其實早就從心底原諒認可了父親。 但是,太多年的隔閡疏離,卻又無法親近。更更可氣的是,母親因為去安疾坊,也身染重疫,都這副模樣,他甚至不讓他靠近,不讓他來看望母親。 李汝直盯著父親李延玉的那雙眼,越發像聚集了千萬年的仇和恨?!澳阕岄_!我要見她!你憑什么不要我去見我母親!憑什么?!” 然后把李延玉拳打腳踢,又開始推咬捶一個勁撒潑發瘋。 李延玉慢慢地蹲下來,還是等他鬧,連一旁站著的陸尚書等宮人都看不下去了。 李延玉輕輕拍著兒子的肩,耐心懇求,語氣堅定:“等你娘痊愈了,我就讓你進去見她好嗎?” 李汝直斜瞪著一雙烏沉沉黑眸,還是那副苦大仇深,咬牙切齒?!澳阕岄_!你到底讓不讓進去!” 李延玉道:“我讓你進去,有什么用嗎?” 李汝直還瞪他,發了瘋似又要咬。 李延玉說:“爹爹以前有沒教過你,你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凡遇事須安詳和緩以處之,若一慌忙,便會出錯?!?/br> 說著,便忙吩咐眾人帶兒子下去。李汝直眼睛里淌水:“娘親這次會死定的,醫治不活了,你告訴我,是不是!” 李延玉大怒:“放肆!你胡說!” 李汝直便又哭訴道:“那你敢向我保證發誓嗎!保證娘親不會死!”“……”“你說呀,你發誓!” 李延玉聲音止不住顫抖哆嗦:“好!我,我發誓!并向你保證,我會把母親好好還給你,我會親自照顧她、直到康復痊愈!” 李汝直眼睛里流水越涌越多,聲音也越來越哽咽?!昂?!這是你說的!你既有這么自信,那你打什么顫?喉嚨里發什么抖?你在恐懼什么?就像到了人間末日一樣,求你告訴我,你的誓言,會是真的!” “……” 李汝直是李延玉硬著心腸,讓人把他無論如何都要帶下去的。 看著兒子那怒容,聽著那質問,李延玉手按胸口,整個身子也搖晃起來。 “皇上!皇上!”有人忙攙他。 李延玉對那人搖頭直擺手,視線仍然是黑暗模糊成團的。 “……好!這是你說的!你既有這么自信,那你打什么顫?你在恐懼什么?” 他胸腔里那一股股氣息快要透不過了。 *** “水,我要喝水……” “……” “水?你要喝水是嗎?好好好,為夫馬上給你倒過來?!?/br> “小心啊,小心燙……你等、等我一下,等等我先給你吹涼一些。你別急,別急……” 他現在狀態,幾乎已經是隨叫隨到了,甚至有時不用蔻珠叫,只動一下眼睫毛,扯動一下嘴角,男人心領意會,便知道她需要什么。 是口渴了,哪里不舒服了,哪里疼了,想要方便,他統統知道。 “外面是……是下雨了嗎?” 噼噼啪啪的雨點聲音,像是打在窗外的梧桐和芭蕉葉子上。 “對,是下雨了——雨滴梧桐,一味涼?!?/br> 他強制與她詩意浪漫,努力讓臉上看著平和鎮定微笑。 蔻珠被男人小心翼翼到極致輕輕攙扶起來,半躺半做的姿勢靠在他寬闊懷抱里。 雙手圈抱她,小心地一手拿湯碗,一手將勺子拿在唇畔吹。 每吹一下,男人染著短茬的薄唇像是不住抖動,眼睛在默默流淚。 這一刻里,蔻珠有些失笑了。 兜兜轉轉,轉了一大圈,曾經,她也有過孤獨寂寞,就如同很多世間平凡女子一樣,在孤獨寂寞中,能夠感受渴望些溫情溫暖,就比如,像現在這樣,生病了,有人給她端端藥,遞遞水。 甚至差點行差踏錯,誤把那祝睿誤認為良人。 現在,她手指尖上努力拼命地顫著,像要伸手去摸摸這個男人的臉。 “竟然還是你……” 男人聽不懂她在說什么。 要照顧像蔻珠現在這樣的病人,是極其不容易的。雖是皇帝九五至尊,可用服伺的宮人丫頭諸多,然而,那些丫頭們,縱然再奴性想要立功掙取表現,但蔻珠現在的病情和嚴重疫毒,她們即使有那份心,也沒那個膽了。離蔻珠最最近的,自然是這個男人?!罢?,請你扶我去小解方便……”她疲憊無力,常常這樣說著。男人不消等她說完?!熬驮谶@里?!壁s緊迅速不知何時把便盆恭桶之類拿過來。 “你……出……出去?!?/br> “你不能下床?!?/br> 他耐心溫柔解釋說,“我幫你,就在這里好嗎?” “不,我不要,你走,走開?!?/br> 某一日黃昏,他幫助伺候她仔細認真沐浴完了身,洗干凈了臉,梳好了頭,穿好了衣服,又小心喂了各種湯藥,湯藥很苦,又難喝又臭,他就連隨時準備的簌口水都已經給她端在了唇邊。蔻珠眼里噙著一泡淚,模糊朦朧視線含著幾許凄迷:“你也去好好休息休息吧!”他輕輕地、溫柔地握著她手,盯著她看?!安?,我不休息,一點也不累?!鞭⒅槠@蹞u頭:“你身上也已經臭了,真臟,趕緊快去里面洗個澡吧?!?/br> 男人幫她整理好被褥,又服侍她輕輕躺下,移動枕頭在身后好好墊著,方才想起確實多日未洗浴,今天早上,蔻珠嘔吐,吐了他一袖子,當時只簡單處理兩下,也沒有時間來收拾打理自己——只想:可不能被她看見自己這樣??焖僮呷雰葞麅羰?。里面換衣服脫靴子聲音窸窣傳來。 蔻珠見他終于走了,宮人丫頭也都在外面守著打起瞌睡,她吃力撩開繡鴛鴦紅紗被褥,手死力按著胸,又是一陣急喘猛咳。 終于,一路扶墻摸柜,好容易摸到雕花銅鏡妝臺前,身子歪歪倒倒強撐什么坐下來。 蔻珠本意,本來是想好好收拾打扮一下自己——至于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心思動機,她也說不清。 她吃力拿起銅鏡桌上一把小金絲楠木梳,雙手哆哆嗦嗦,又去找胭脂盒和黛筆,因為她現在的氣色,是可以想象的,本來就已經人老珠黃了—— 猝然,剛拿起桌上一只小把鏡照著,正端詳自己鏡子里面的五官與容貌。 她“啊”地一聲,整個眼神呆滯了、放空了、麻木了。 她又摸到了床的位置,一路跌跌撞撞,狼狼狽狽,也不知是怎么艱難吃力、茍延殘喘摸到上床的,又吃力地撩起被褥把自己蓋好,半躺半靠在床。 男人同時也沐浴干凈,換好了家常束腰便袍,他一邊急急忙忙地朝她走過來,在床畔坐下,一邊用巾帕擦著自己黑亮如瀑布般剛洗的頭發。 他五官俊美白皙,浸在燈火陰影里,鼻子英挺,整張臉是玉一般溫潤、透著光澤的干凈皎潔。 歲月風霜,看來并沒有把他這個已經三十好幾、快要滿四十的男人雕刻得滿身油膩粗燥,相反,他自有一股像被雨水洗禮過的成熟與雅致。 這便是老天爺的惡意吧!對她的惡意! 蔻珠重重閉上眼,深吁一口好長的怨氣。 男人伸手又來輕摸她的額頭,這是他現在日常隨時每隔一會兒就有的動作?!罢婧?,真好,你今天一天都沒有高熱情況?!?/br> 蔻珠,你不會死,一定不會死。 他那只溫潤如玉光滑白皙修長的手,把她額頭輕輕一直摸著,像是整個魂魄心跳也跟著在上面游走。 他的害怕失去,眼神中各種恐懼,泄露了近日努力偽裝的那抹堅強與鎮定。 蔻珠把頭一偏,她現在整個人變得不好、變得陰暗了。 她記得近日他時不時親吻她、擁抱她——多可惡、可恨的男人。 他是故意的,要報復取笑她,是不是! 他終于終于得償所愿了,數年以前他的丑態不堪,現在變換成她的了。 他吻她,擁抱她,就對著自己現在這張臉,竟然吻得下去,抱得下去。 他不嫌惡心,她還嫌棄。 “——你滾!滾!滾!” 第九十八章 時空遠去了千里之外, 陳總兵女兒陳嬌嬌,最后還是嫁人了。新郎,竟不是蘇友柏。蘇友柏現在不知道的一件事情是, 就在,蔻珠墮入這場由疫毒病痛帶來的絕望黑夜里, 守在她床榻一直不眠不休、青茬滿唇的李延玉, 有一次無助到極限握著妻子的手, 妻子的手是那么枯瘦,病容憔悴。李延玉說:“我會想辦法找到蘇友柏,蔻珠, 你一定要堅持, 好不好, 算我求你?!?/br> 蔻珠拼盡全身力,向男人搖頭:“不, 不要去找他,你找他, 我咬舌自盡……” 在蔻珠心中, 此時的“蘇大哥”只怕已經和陳嬌嬌成親了。她是如此志氣, 不想再給對方添任何麻煩, 可她不知, 她的設想到底是天真又夢幻。蘇友柏帶著一身的遺憾, 終究還是做了那個無情懦夫,陳嬌嬌最后一次問他:“你說, 你愿意娶我,只是想負責,贖罪,還是有別的什么原因?”蘇友柏顫顫的嘴角, 始終面色蒼白,不知如何。 陳嬌嬌一氣之下,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坐上了花轎子,嫁給了一個侯府世子。 蘇友柏成日里失魂落魄,把桃園鎮那家曾經和蔻珠和開的醫館終究關門謝客。 他又成了一個孑然獨身的江湖郎中,背著藥箱,不是走南,就是向北。 這天,貼滿著朝廷招攬名醫圣手布告公示的街巷圍墻,被人圍得水泄不通,指指點點,蘇友柏便搡了搡背上藥箱,擠進看時,只見上寫—— “天子授意,舉國凡醫術精妙,無論游醫郎中,能拯濟蒼溪縣此次災情,治理瘟疫,朕滋后懋賞,蔚為國家棟梁干城......欽此!” 蘇友柏低頭沉思琢磨一會兒,終于拋開陳嬌嬌等事,心下意定,決定往這個被朝廷稱疫毒正嚴重流行的地方去。 *** 蔻珠這天身上又發生一件事。滿室藥味濃重,李延玉早上起來幫她穿衣服洗臉整理被褥。親自整著理著,他視線往床上某個地方一出神——窗戶外面晨風像饕餮吞吃野獸的聲音。蔻珠……失禁了。那天摸索著照完鏡子之后,蔻珠再也沒有和李延玉說話,眼神總是呆呆的,放空,死的?;幼疃?,就是從沙啞喉嚨里擠出兩個字:“你滾,滾!” 李延玉整理被褥的雙手,像有一把刀砍在了骨節上。他薄唇緊緊抿著,沒出聲。有兩個丫頭端水來:“皇上?!薄俺鋈??!彼]眼,吸一口氣,裝作若無其事,依舊幫她抱起來洗浴擦干凈,換好一件件衣服。然后,唯一能做之事,把換洗干凈后的妻子又輕輕抱到床上,蓋好被,俯身輕輕吻她。 蔻珠偏頭,眼淚一滾?!澳銤L,滾……”此時蔻珠喉頭干涸如被烈火灼燒,要擠出這兩個滾字,已屬非常不易。之后,她拒絕任何吃藥,拒絕任何大夫太醫進來瞧病把脈,李延玉千求萬勸,要喂她吃藥喝水,她把嘴巴閉得死緊?!稗⒅?,你要堅強——”她不吃喝任何東西,干脆端著藥碗,自己吞進,然后抱起她渡到她嘴里。 蔻珠閉著眼睛還要掙扎,頭不?;蝿訑[著,“滾,滾——”兩手把對方耳脖掐得死死,幾乎抓撓出無數血痕。男人強制下,最后還是給喝下去了。李延玉方大松口氣,擦著滿額頭大汗。蔻珠毫無求生欲望?,F在才發現,原來,她錯了。 她對這終日無微不至守在床畔照顧自己男人,有了一種更深入、更復雜的憐憫同情。 她在安疾坊給病人治病時候,她早就知道的不是嗎?疫毒到最嚴重的那一步,全身會長滿紅疹,臉上,身上,皮膚上處處都是。然后,昏迷,及失禁。 他還在無比憐惜哄著她,哽咽著求她,緊緊握著她手不放,一邊給她擦嘴角?!拔覀儸F在,除了都要勇敢堅強起來,沒有其他辦法是不是?——你現在的痛苦和難受,為夫比任何人都感同身受?!闭f到這里,蔻珠眼淚流進翕動不停的嘴里。在安疾坊給病人看病,她記得,有個病人出現她現在這種類似情況,臉上的痛楚,絕望,以及厭世,她全收盡眼底。那個病患像是害怕她嫌棄厭惡,顫著面頰不停說:“我很臟,對不起,對不起……” 那時,她把病人安慰著輕拍著,眼神迷離恍惚——一張俊容,同樣寫滿陰郁,寫滿悲憤絕望,出現在她腦海里。那是在分離多年以后,她又一次想起李延玉。當然了,現在,她又想起了曾經那個時候的他……一邊帶著深深理解與共情,一邊帶著絕望、恨。實在矛盾復雜的心情。 —— “皇上,這是您的藥,這一碗是娘娘服用的?!薄昂?,你就擱在那里?!薄笆??!薄皩α?,還有糖水呢?漱口水?”“皇上,統統都在這兒呢?!薄斑€有帕子,墊嘴的圍巾和帕子,你也一起拿來?!薄笆??!薄澳桥枥锏乃呀浝淞?,快去再加點熱的來?!薄笆??!薄啊蹦沁h遠服侍守在瓔珞珠簾邊的小丫頭走了?;实劾钛佑裼职哑拮訌拇查叫⌒囊硪硗衅?,背后高高墊了枕頭?!皝?,蔻珠,我們又該吃藥了。你要聽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