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說起來,還是朕的疏忽??!后來,你一出了那事兒,朕也就從此再沒過問你了。老四,朕問你,你是不是心里很恨朕?!?/br> 李延玉冷淡地道:“父皇這話折煞兒臣了,是兒臣命不好,要怪,也只能怪命數捉弄,兒臣不孝,從此讓陛下您失望了?!?/br> 老皇帝冷笑。然后搖頭,“不!你當是恨朕的才對——朕聽說,你們母子幾個因你那件事之后,過得非常艱難不易,這些年,你也吃了不少苦頭,受盡了不少欺辱。你若不恨朕,又讓朕如何想得通呢?” 說著,手捂著胸劇烈咳嗽起來。李延玉趕緊起身給皇帝拍背?!案富?,您老人家太多心,兒臣從來不敢有任何怨言,更何況,現在兒臣不是已好了么?” 老皇帝擺手:“你恨朕,朕是想得通的——可你不能怪朕,要怪,就只怪你生在帝王家,朕那么多個兒子,不可能還要去照拂栽培一個殘疾無用的?!?/br> 李延玉眼神冷漠,聲音卻很輕道:“父皇,求您別說了,父皇為江山社稷cao碎了心,您所做一切,兒臣都是理解的。當年,也怪兒臣自己走不出那陰影困局,成日陷入不良于行的痛苦煎熬中,父皇就算有心再要垂憐抬愛,可面對那樣的一個廢物不孝子,難免也會痛心疾首?!?/br> 這一字一句,他說得極其輕飄,如同在訴說別人的故事。寢宮里香煙飛浮,日影穿過殿墉漏窗輕輕透射進來?,F在,也沒有旁人了,只剩他父子倆,所有宮人太監全站立在大殿外靜靜地守著,這數年來的悲辛,數年來的黑暗、絕望、麻痹,仿佛在這安靜祥和的寢宮就這般輕輕松松,一筆帶過抹平了。 *** 李延玉面部在顫動,事實上,現在,他已經盡量擺出一副父慈子孝、大度謙卑以及恭順的表情了。 “爹,爹——” 可是恍恍惚惚中,他好像又看見那個面色蒼白少年了,終日癱坐在床榻上廢物。 那個少年眉頭時不時會打著結,每天晚上會做一個同樣的夢。夢里,他父親來看他。慈愛溫柔,一直坐守他床邊不離開。 “吾兒,你疼不疼?難受不難受?” 明黃的寬袖像微風一樣拂過他額角。 “吾兒,不怕的,有你爹爹在,即使你現在不行了,爹爹依然還是寵你……” 然而,那只是一個夢。只是夢。 李延玉緩緩閉上眼睫,心沒來由又一顫,如刮骨挫痛,如墜冰窖 *** 老皇帝一直躺臥龍榻觀察他表情,冷笑:“你在想什么?” 李延玉慢慢睜眼。 老皇帝冷笑著,又道:“好了,述天倫說親情,咱們父子這場談心也說完了,現在,依舊君是君,臣是臣了,朕且問你——你的六弟,究竟怎么死的?” 李延玉豁然一驚,趕緊下跪:“父皇這話,兒子不太明白?!?/br> 老皇帝歘地一聲,又從袞袖掏出一紙調兵令?!斑@金錯刀,整個大頤王朝,就只屬你最會寫了,是吧?” 李延玉膝行上前,趕緊抖著手將一紙調令撿起來看。他劍眉皺緊,手心全是冷汗。 李延淳那王八,居然用這齷齪伎倆來陷害他。 李延玉滾動著喉結,“兒臣寫有一筆金錯刀沒錯,但是,這字,絕對是模仿,并非兒臣寫的?!?/br> 老皇帝冷眉冷眼瞅著他?!澳愫揠?,你的眼里,早就沒有什么天家倫理綱常親情了,這些年,你臥薪嘗膽,背地里不知如何詛咒罵朕……咳咳咳!” 老皇帝支坐起身,艱難伸出右手,指著他,“你六弟,是被你一腳踹進湖水里淹死的。你不僅恨朕,還恨你那些兄弟們……你恨他們欺負過你,你恨他們搶走了你的一切,所以,中秋節那天晚上,你恨至極點,你瘋魔怔了,便再也控制不住了?!?/br> 李延玉手暗捏著拳頭,不言語。 老皇帝又道:“你表面老實,明著不敢和朕明對抗,凡是百依百順,實則,暗耍了不少心機。朝廷上,你私下結黨,有幾個肱骨大臣,早就陷入你的密局天羅地網中!” 李延玉道:“兒臣這是冤枉的!父皇,您查明了再說不遲?!?/br> 皇帝道:“朕查明?朕還要如何查明?現如今你所干的一切證據統統在朕手上,你還想抵賴?” “……” 一時急火攻心,“來人吶!來人!把這李老四給我,給我——” 老皇帝粗喘著氣,面色青灰,胸口劇烈起伏,想是怒至極處,心疾便立時發作了。 李延玉趕緊起身上前著急拍背,“父皇,父皇,您怎么樣?您老人家怎么樣?” 老皇帝本想說一聲“給朕滾”,然而,心窩處刀絞一樣鈍痛窒息難受,抖著手指尖,示意李延玉給他拿袖袋里的藥瓶子。 李延玉看懂他的眼神,立馬趕緊往老皇帝袖中掏翻?!案富?,您是要這個嗎?這個嗎?” 老皇帝已經開始眼皮往上翻著了,嘴角哆哆嗦嗦,臉色由青灰轉為青紫。 他又努力垂下眼皮點點頭,意思是快,快弄一顆藥丸倒出來送到他嘴里。 李延玉倒也聽話,急急忙忙,趕緊掏出瓷瓶中藥丸捻在手上,然而,正要幫皇帝送—— 他的手慢慢、一點一點垂下去。 不但不予皇帝父親急送救命的藥丸,眼神陰鷙,又狠又歹毒?!案富??!?/br> 他哆著手,“你是不是想要把我殺死?你查明了一切真相是嗎?” 他抖著嘴皮,一邊說,一邊拉過旁邊龍床上的厚被褥往老皇帝臉上蒙蓋。 大皇帝瞪著眼不可思議看他,他又慢慢蓋著,心一狠,使勁,再使勁兒……老皇子蹬腿掙扎著。 李延玉那一刻臉是極為瘋狂陰冷扭曲的。 外面依舊靜悄悄,宮人太監束手站立在大殿門外,表情嚴肅。幾只哀鴻劃屋檐角,鐵馬在風中叮當作響。 李延玉終于松了手來,輕輕地,將蒙在老皇帝面上的被子往下拉。 他渾身上下打著擺子,就跟得了什么古怪病癥?!案?、父皇?!彼爸?。 那老皇帝瞪大著眼睛,面皮轉青為黑?!案?、父皇……”他又喊一聲。 老皇帝瞪大的眼睛一動不動看著他。 李延玉雙膝一軟,龍床前跪下來?!案?、父皇——” 他嘶聲力竭,垂下頭,趴在已經徹底死去、被他捂死奄奄一息的皇帝父親身上。 外面大太監梁玉恍惚聽得里面有動靜?!啊菹??四王爺?” 李延玉這才開始立馬清醒下來,急手忙腳,在龍榻上一陣翻。 他不經意間得知,老皇帝近日隨身存放了一個小金鐍匣,里面是專門用來存放各種私密詔書,就比如,傳位詔書。 他臉色煞白,好一陣翻,終于,從枕頭底下摸摸索索翻出來了。 他把那金鐍匣的蓋子一揭,果然,眸中大喜,里面是有一張黃絹詔書。上寫:“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奉先行皇帝遺命,屬以倫序……” 種種字樣。詔書落了大印,又有個空白間隙位置,正好,便是待定皇位繼承人的名字。 李延玉慌亂努力鎮定中,又急忙找筆墨,終于,好容易找到了,趕緊提筆把中間空白位置給填上,自然是自己名字不再話下。 然后,晾干墨跡,小心翼翼吹了吹,又抖著手放好。一切方畢,他把到處收拾干凈了。用手輕輕抹下老皇帝父親的眼皮。 多少年的恩怨、仇恨,這一刻,在皇帝陛下被合攏的眼皮下,似乎得以清算盤結。 他哽著喉,終于,這一聲,卻是發自肺腑——“來人吶!來人吶!傳太醫!快傳太醫!” *** 早春二月,光陰如鋸。一下子鋸斷多少愛恨情仇。 漫天楊花如散雪,紛飛在帝京城上空又徐徐飄落。 李延玉揮著馬鞭往回來路上匆忙趕。 宮中云板敲響,無數太醫圍了老皇帝滿寢宮水泄不通,老皇帝有嚴重心疾,驟然間,他說離世就離世,分明疑點重重,卻又似乎很想得通。 李延玉哭得是撕心裂肺。諸人看那四皇子殿下守在龍榻諸多情形,要說其中內帷,要說他實在會演,也說不通。 他哭暈在當場,醒一次又哭一次,哭醒一次又暈一次。 諸位太監們趕緊忙好心拉勸:“四王爺請節哀,千萬要保重身體?!?/br> 如此天昏地忙,宮里鬧得是沸沸揚揚、正不可開交,直到有人急急來報,說四王爺,蔻珠要生了,羊水都破了。 李延玉佯怒喝一聲:“一個妾室生孩子而已,有什么可急的!” 接著,又是一陣趴在龍榻哭個不停??迺炓淮未?,醒來了依然又哭,哭了又暈倒。 有人實在看不過眼了。商量著對大太監梁玉說:“快把這四王爺想辦法給請下去吧,他這樣哭也不是個法兒,一來,不利于對后序諸事處理,二來,看他那情形,萬一真給哭死了,以后還要出面有個主持大局的皇子殿下都沒有了,這樣可不好。咱們想辦法攙扶他回去,送他冷靜冷靜?!?/br> 還說,真是孝順,看不出來四皇子如此人品。種種,李延玉方才脫身,直到走出皇宮大門,讓人牽了馬匹立馬往馬鐙上一踩,才面無表情,擦了那眼角那幾滴“貓尿”,趕緊快馬加鞭回到長興街去。 *** 李延玉急急趕回院中時,蔻珠已經生了。 李延玉匆忙甩了馬鞭,快速翻身下馬,一個老嬤嬤急急懷抱著襁褓中嬰兒連聲恭喜道,“王爺,是個小世子!是個小世子!” 李延玉胸口仍舊梗著一塊東西,他顫抖雙手,小心翼翼將嬤嬤懷中包裹在襁褓的嬰兒接過來。 像捧著易碎的琉璃珍寶?!笆莻€男孩兒……”他低聲悵嘆。 然后又問:“她怎么樣?好不好?” 便把孩子放回嬤嬤手上,嬤嬤趕緊接過。李延玉著急往蔻珠所在的產房里跑。 蔻珠這一天,仿佛腳已經踏了一趟鬼門關,男人打簾子進來時候,臉色雪白,全身都是汗,頭發都是濕的。 李延玉小心翼翼坐守在她床邊,去握她那雙冰涼汗濕的雙手?!罢婧?,真好?!?/br> 他喜不自禁?!翱偹隳銈兡缸悠桨?,差點沒把我給嚇死?!?/br> 蔻珠輕輕將手從他大掌抽出來,臉轉到一邊去,依舊不想去看他。 作者有話要說: 可能節奏會加快些了。 感謝在2020-08-17 21:59:51~2020-08-18 12:24:4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46294316 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四十九章 李延玉現在的人生無疑是接近圓滿的, 如十五之月,四角俱全。 皇權、健康的雙腿、一個對他忠貞不渝的女人,還有一個兒子了……曾經那些黑暗屈辱在他眼前頓時一掃而空, 仿佛只做了一場噩夢。 朝廷里流言紛紛,終于有人開始猜測老皇帝陛下的因疾而終。甚至, 很多流言, 也風一般吹到了蔻珠耳里。 李延玉自是想盡辦法去阻斷那些對他不利的猜測和謠言, 二皇子李延淳第一個跳出來,指出種種疑點,無數次質問當時陛下臨終的場景和遺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