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這次,對他來說也算是一個教訓。 在紫瞳心里,或許,如今的王爺還停留在記憶里那個遙遠、高貴、善良、溫潤優雅的年少時皇子殿下。 他后來還告訴蘇友柏,說,這輩子,至死都會對平王衷心,不管他現在如何模樣,不管如何物是人非。 他回憶起,最初被閹割送進宮,起先開始伺候的其實是二皇子殿下,那位皇子性格粗暴蠻橫、不講道理,常常拳打腳踢,不把他當人看,踢豬罵狗,好幾次生死危難,被打得半死不活,是平王向二皇子求情,要了他,這才一起跟隨著長大。 他對平王的情分,不是經過時光的碾磨和變遷就會輕易改變。 至于紫瞳對蔻珠呢,他亦坦誠如實告訴蘇友柏,說——因平王那腿疾是由她而起,那時,紫瞳對蔻珠也有過無數次報復和恨的念頭。 蘇友柏遂問:“你們王妃以前年少,就真的是如你所說的那樣頑劣、不堪一位小姐嗎?” 三四月間的茂密繁花,將整個王府點綴得如披彩衣、處處云蒸霞蔚,姹紫嫣紅。 蘇友柏凝目眺望窗外,實在難以相信——曾經的袁蔻珠,以及曾經的平王李延玉,會是那樣和如今看著天壤之別的兩人。 紫瞳道:“呵,之前就說了,我告訴你也不會相信——王妃小時候可皮可刁蠻了,仗著父親是大將軍王,姑母是皇后,咱們陛下也很喜歡她很寵她,還被破格封為縣主、翁主,簡直宮里橫著走都無人敢拿她怎樣——咱們王爺,見了她就躲就怕,她偏偏一而再、再而三來挑釁尋事;像什么拿彈弓直接躲假山后偷偷射咱們王爺的腦門,還將王爺最最心愛的一只鸚鵡鳥給故意放走……總之,怎么搗蛋怎么來,咱們王爺就是很討厭她,分明不想跟她一個瘋丫頭計較,她卻老是蹬鼻子上臉,找咱們王爺各種麻煩——可把咱們王爺給煩死了!” 蘇友柏聽到這里簡直難以置信。 紫瞳又說:“那要不然?為什么咱們王爺腿會成那樣?” 他又接著說:“當時,她又三天兩頭跑來找咱們王爺吵鬧了,結果,吵著吵著就輸了,王爺狠狠給她懟了回去,罵了她各種很難聽的話——后來,她一時氣惱不過,表示不會就此甘休,遂把咱們王爺騙進一個鬧鬼的廢棄宮樓想嚇?!前?,這一切悲劇根源,就是如此造成的!那會,我親眼看見好多侍衛,將咱們王爺從那坍塌的廢墟坑里刨出來,那臉,那滿身的血rou模糊,太醫當時就斷定,這位殿下八成是醫不活了,就算醫好了,也是個廢人——吁!蘇大夫,你知道那時我有多難受、多痛苦嗎?!” “我每天腦子里想的,就是去找那袁家小姐報仇!” “我要掐死她!也把她那雙腿給砍了剁掉!” “后來,太醫好容易給搶救活了,咱們王爺躺床上,除了兩只眼睛偶爾眨一下就跟個活死人,不吃,不喝,不哭,也不鬧,就是開水燙他腿上也沒知覺——” “蘇大夫,你總道咱們王爺現在是魔鬼變態、脾氣暴躁,動不動還打人罵人,可知他那個時候的樣子,你為什么不去想呢——” 說著說著,紫瞳搖著頭,雙手捂臉,像是害怕淚水會從指縫隙流出,不甚感傷。 “蘇大夫!” 紫瞳袖子抹抹眼睛,又吸吸鼻子?!鞍?,都這么些年過了,好多事我看多了,懂了。我恨那袁家小姐,不止一次想給她掐死弄死,為咱們王爺報仇,可后來,我明白了——那位小姐,她不比咱們好過。甚至,也不比咱們王爺好過。事實上,如果也砍了她那雙腿,才能讓另一個被她耽誤的少年平怒站起來,不用說,她肯定是樂意的!” 蘇友柏亦很心酸傷感地點頭:“有的人活著,雖活猶死;有的人,就連想死的資格都沒有——因為老天,不接納她?!?/br> 紫瞳嘆:“是!你說得對極了!——你不認識從前的王妃,聽我說起來是判若兩人。是啊,咱們王爺健康時候,得陛下寵愛,要多風光就有多風光,后來,眼見失了圣心,成了一廢人,宮里各種看人下菜是常有之事,王爺母子基本因此被打入冷宮,每日送來的吃食,不是餿的,就是給狗吃的東西——那些日子,簡直不敢去回想,幸而王妃當時常常悄悄來幫助——當然,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她就算各種方式想盡來幫助,每日躲在咱們王爺身后流淚也好、窺看也好,我還是不會放過她!” “我把她每日送來那些吃的穿的、還有那些藥啊什么統統砸了摔了,丟了去喂狗;” “我用各種丑陋難聽的字眼罵她、侮辱她、就差沒當面吐過她唾沫星兒;” “至于王爺劉妃還有安婳公主,對她的態度,哎,簡直就別提了——” “是,你說得對,有些人,她連想死的資格都沒有,她不好過,事實上,她并不比我們中每一個人好過?!?/br> “我聽說她為此也偷偷尋過好幾次短見的,好像是,當時袁皇后好幾次三番開導才阻止了她?!?/br> “是啊,她當時才有多大呢?一個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天真爛漫,成日嘻嘻哈哈的!” “對了,她還有個繼母,我忘記跟你說——對!就是她那個繼母,也是小袁夫人的生母。袁將軍的原配發妻過世得早,沒到王妃三歲就去了。她那繼母,為了做將軍的續弦也是想盡辦法勾引將軍,見怎么勾引都不成功,就在將軍的女兒、當時小王妃身上打主意——” “后來,她終于成功上位,對當時只有兩歲小王妃各種寵,各種溺愛——呵,要是你以為她是真心就錯了,這個,我也是有次無意間偷聽到小袁夫人母子談話才得知——她那繼母,要對當時小王妃捧殺教育,怎么給她養廢怎么來,無條件的溺愛,教導得各種不堪,像把毒藥丸子上涂上一層糖,天天喂著小王妃吃——王妃小時候,就那么給養壞了——” “所以,她之所以小時候皮,也不是沒有原因,說起,也是個悲劇,她也是個可憐人,叫我怎么說好呢!” “我心疼王爺,可說句背宗忘主的話,現在,我卻越來越心痛王妃,為她常常難受傷感?!?/br> “這么些年,她為咱們王爺所做所承受一切——只要王爺脾氣一上頭,各種羞辱、折磨,甚至還當著那么多人的面,甚至還——王爺是一味陷進自己的泥沼爬不起來了,可王妃呢?要說,這世上還有人會真心對待王爺,為了他連命不要,許就只有王妃了!” “所以,我挨這幾十板又算什么?不,只要他們倆能合好,我就是被打死,也無所謂!真的!” “……” *** 也不知是否春末漸進、蚊子多起來,還是紫瞳這話對蘇友柏有了影響,每到夜里,蘇友柏翻來覆去總是輾轉難眠。 他直覺心里像豎了一個不倒翁,把它按下去,它又豎起來,再給它按下去,它又豎起來。 有時睡不著,便又把那雙蔻珠“親手”為他縫繡的襪子拿出來瞧——他把襪子貼在心口上,針腳線紋是那般精致繡巧,襪子,還是之前的那雙襪子,卻感覺好像哪里不同了。他干脆坐起來又重復試穿了穿,剛剛合腳,心口砰砰砰,越發跳得快要出了嗓子眼。 那安婳公主不知是否日漸對他有了某種男女遐想——常常隔三差五,裝病,學著病西施模樣、吩咐他去為之診脈開藥。 這個到現在選駙馬都還沒著落的老公主,臉上一副活潑嬌憨,實則內心蠢蠢欲動,蘇友柏每每面見這位公主,總不自覺感到惶恐害怕。 有天中午,她又把他單獨叫去閨房繡樓把脈開藥,蘇友柏看著公主那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刁鉆蠻橫模樣。 他叫她伸舌,這位公主眼波欲流,輕輕吐了舌,一副勾引挑逗模樣。 蘇友柏板著張臉,終于道破真相:“我看公主應該是沒病吧?——以后,若是公主沒病,還如此戲弄在下,恕在下不能奉陪!” 安婳公主一拍桌子,勃然怒道:“喲!” 她笑起來:“我那嫂嫂叫你,你就跑得飛快,她沒病的時候你去看,有病的時候你也去看,你們行醫的,難道不是面對病患一視同仁嗎?呵,還是說,依本公主看,你就是個居心不良!你們倆,借著給我王兄醫病看腿的名義,誰知道私下在搞什么名堂?那韓壽偷香、紅杏出墻的丑事兒,可沒干得少吧?” 蘇友柏氣得,收拾了藥箱診墊站起身就走?!吧窠洸?!” ……可走著走著,他又一頓。 聽那小宦官紫瞳的意思,王妃袁蔻珠年少不更事時候,大概就是安婳公主這副模樣吧? 蘇友柏的臉漸浮起一抹復雜不可說的思辨來。 人的感情就是如此復雜矛盾、說不清講不明,回想曾經的蔻珠——假如真是安婳這般模樣,他為什么沒有感到絲毫厭惡 反而相反加重的,是一種心酸,悲憫,對人生、對無常命運的嘆息與思考。 他仰望著頭頂上的蒼穹。不,袁蔻珠絕對不會是安婳公主這樣的。 他漸漸變得雙重標準起來—— 一個有故事、一個像謎樣、飽受上天捉弄的女子,或許,蔻珠之于現在的蘇友柏,更多的就是這樣感覺。 從曾經的高到云端,再到如今的低到塵埃里去,再低到……還能再低到什么地方嗎? 蘇友柏很明確感覺自己胸口有一種越發焦灼的疼痛。 他知道,那是為蔻珠,而心痛。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晚上不更了 第二十二章 展眼就已進入五月初夏,紫瞳挨打事件就這樣過了。 蘇友柏決定再回凌云峰去求見師傅一趟。 他從小是個孤兒,無父無母,聽師傅說起身世,自己是被放在凌云峰山腳下一溪水漂流的木盆里,是他師傅下山采藥無意中發現,將他給撈起來養大的。 回憶小時的最多畫面日?!獰o非是每日要面對脾氣古怪、性格陰陽不定、喜怒無常、又僅有一只胳膊手腕的師傅。 動則打罵,承受對方各種怪脾氣也算家常便飯。 蔻珠的臉,是那種明艷嬌美、卻又帶著柔和舒心的長相。 蘇友柏承認自己確實無恥該死,他人生中首次對女子怦然心動,竟在一個有夫之婦身上。 這讓他陷入自我矛盾,覺得自己齷齪卑劣,很不是君子,然而極力克制,可是,卻發現女子那張日益憔悴飽受折磨痛楚的臉——如同鮮花般,在這段不幸的婚姻中日漸凋零、枯萎,他總幻想,也許自己會是個英雄角色。 拯救對方于水深火熱,將她從桎梏牢籠、不幸婚姻中解脫出來—— 蘇友柏后來也時常思考,也許,他對蔻珠所存一切不該有感覺,這都與他成長息息相關 。 他幼失母愛,對一位美麗女性身上所展露的那種極致柔和、謙卑、溫順、隱忍包容、神秘、耐心等諸多特質,有一種難以言明的向往和吸引力。而蔻珠,也恰是滿足了他對女性身上所有溫情美德的一切想象。從第一眼見到她開始,他對她就產生了一種難以言明的保護欲望。 而眾口鑠金,自從上次柴房事件,以及后面安婳公主的時常挑釁羞辱之語,蘇友柏也自知,自己的這份“卑劣”,盡管掩藏得再深,難免有天會給對方帶來無法想象的后果與災難。 尤其每每蔻珠和他交流對話,那清澈干凈的眼眸,不含一絲雜質,完完全全將他當個可以說話的知心朋友,彼時,他罪業感不覺又加重了,越發羞恥愧疚不已。 是以,眼看就已經五月入夏了,兩人在共同研究治理平王那腿還是沒有收獲任何進展、一直停步不前。 蘇友柏便對蔻珠拱手說:“明日我干脆啟程,去求見我師傅一趟,無論怎么樣,我一定要尋到可以醫治答案,我不會放棄的!” 他目光躲閃,又像是逃避,甚至,壓根不等和蔻珠細細商量,趁著夜里,不辭而別,牽了馬,就匆匆離開王府,直奔往前青云峰的路途。 —— 蔻珠其實已經不抱什么希望了,蘇友柏的不辭而別,在她看來很有可能是對方一種措辭借口、在推卸逃避。 素絹憤憤罵:“這人怎么說走就走,一大堆的爛攤子,就這樣甩給咱們了嗎?——本來,當初興匆匆跟隨咱們到王府,指天發誓說要把王爺腿治好,并且說今年開春兒就站起來的,結果呢!他現在算怎么一回事?” 蔻珠搖了搖頭,道:“人家這樣來幫助咱們,是醫者道義,是善心;不幫助咱們,才是本分?!?/br> 她搞不懂為何這丫頭對那蘇友柏這么憤怒生氣。 面前有一籠金絲鳥兒,她站在月洞窗下靜靜為小畜生添食水。 添著添著,手不禁一抖,輕而小心打開鳥籠子:“——飛吧,飛吧!” 里面的金絲鳥撲撲煽動翅膀,須臾就飛掠過重重殿宇角樓,直向天空中去了。 蔻珠閉著眼睛,深吸了口氣,重又睜開。 她丈夫那腿,其實壓根兒就沒得醫治,只是,多年來一直是她在幸存僥幸、不斷抱希望不是嗎? 蘇友柏的到來,讓她心中的希望燈火點燃一盞又一盞,如今,這盞燈又熄滅了不是很正常嗎? 不,他那雙腿確實沒有救了! 沒得救了! ** 蔻珠放走了那籠中的金絲鳥,一下頹然坐在欄桿旁,手捂著臉,再也控制不住絕望啜泣。 蔻珠也時常勸紫瞳從今往后別再過問他們夫婦之間的事了。 她說:“我和你們王爺之間的事,是你無論想法也幫不了的!” 她悵然抬首凝望著天空,說這話時,天空中又有幾只飛鳥掠過煙鎖重樓。 那是自由的象征。 一頓,她又說:“我和他之間,早就隔了一道永遠過不去的河,你明白嗎?保重你小命要緊!” 紫瞳無法,只得含淚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