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_47
程聲被這陣聲音嚇得杵在原地,一動不動。他哪見過這架勢,不知道該怎么辦,愣了好久才回過神,慌張地摸兜里的手機,卻發現手機忘在張沉家里。 巷子里還在不斷傳出“砰砰”的打人聲,里面有人罵“小兔崽子打完人就跑?”,接著又是你一腳我一腳的踹人聲,唯獨沒有張沉的聲音。 程聲慌了,哆嗦著從地上摸了根鐵棍,他從沒打過架,拎著鐵棍的胳膊不自主地顫。就在他打算重新沖回巷子時,背后忽然傳來一陣刺耳的警笛聲,巷子那頭也猛然間沖進一大波人。 里面徹底亂了套,又是叫罵聲,又是叮咣響的金屬碰撞聲。程聲趁亂溜進去,想找張沉,一抬頭卻看見剛剛還兇神惡煞揚著棍子打人的那幫土匪流氓全被一群便衣警察銬在墻角,而張沉低頭靠在墻上,艱難地呼吸。旁邊有個戴黑眼睛的人一邊給他遞紙巾,一邊說:“就知道這狗日的氣不過要帶人來找你,你可算立功了?!?/br> 第二天新視點的頭條便是“煤礦坍塌之元兇”,寫這報道的記者還提了一嘴這位煤老板的老婆,說她雖然拒絕采訪,但還是透露給記者她堅決要離婚的念頭。 報紙是程聲買回來的,翻開放在茶幾上。那時候程聲正小心翼翼地給張沉后背上藥,廚房鍋里還咕嘟咕嘟熬著粥,程聲低估了自己,他不知道自己這雙手除了敲代碼打鼓彈吉他,竟然還能做這樣瑣碎的事。 程聲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被這里同化了,不出多久他也要變成云城人,再想走出去得抽筋拔骨。張沉顯然也看得出來,所以他不斷催促程聲收拾過兩天要帶回北京的行李,唯恐他賴在這里不走。 程聲那句“你不想見我嗎”始終被噎在嗓子里,像吞了顆堅硬的石頭卡在中間,咽不下也吐不出,隨便一動還會劃傷喉嚨。 八月終于快要結束。這兩天程聲自覺地打包行李,張沉原本在旁邊看著,但看到程聲一件件把東西從自己家搬進那個只屬于程聲的行李箱時,張沉腦子里的計時器終于走到終點,發出幾聲微弱的嗶嗶聲。他又開始莫名其妙地胃痛,比以往哪次都痛,他從沒這么痛過,但這次竟硬生生忍住沒吃藥,反而避著程聲跑去陽臺,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抽了二十幾根還沒停,煙屁股在煙灰缸里摞得像尸堆。 陽臺對面是居民樓,但稍微往左轉頭就能看到遠處沒落的鋼廠。張沉獨自趴在陽臺上看鋼廠大樓,這邊不比他的臥室,看不到鋼廠那支大煙囪,正對著領導坐鎮的辦公室。 張沉看著看著發覺不對勁兒,他直眺的那排窗戶里閃著紅,好像著火一樣。 就在這時,客廳里的電話叮鈴鈴狂響起來,程聲在客廳里喊他:“你家電話響了,接不接?” 張沉忽然有種極不詳的預感,他把最后一根煙碾在煙灰缸里,慢吞吞走回客廳。茶幾上幾乎跳起來的電話是大紅色,張沉看著它,一股沒由來的恐懼爬上來。他最怕紅色,紅是血光之災,每每遇到什么事前,張沉總會被潑進滿眼鮮紅,上次是火紅的嘴唇和大紅色高跟鞋,這次是紅電話機。 但他沒有任何猶豫時間,程聲先一步接起來,隔著茶幾把電話手柄遞給張沉,面上還邀功似的,好像希望張沉夸他幾句。 張沉僵硬地接過電話,那頭極嘈雜,有個粗嗓音的男人生怕電話這邊的張沉聽不到,扯著嗓子朝他喊:“張沉?能聽到嗎張沉?我是你衛叔?!?/br> 張沉說:“能,有什么事嗎?” 聽到答話,電話那頭的人更急了,“你趕緊來人民醫院,家里所有錢都裝上,所有錢,你爸出事了?!?/br> 第28章分歧 每當張沉覺得生活已經沉到底時,總會發現還有比這更糟糕的可能。 他和程聲從家一刻不停地跑了二十分鐘,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身上還穿著在家時才穿的大t恤和背心就在風里一路狂奔,跑得都快咽氣才趕到人民醫院。 醫院又小又破,白森森的墻上映著昏暗的光,走廊盡頭刷了兩個鮮紅的大字“肅靜”。 但這倆字像個笑話,因為樓道里亂哄哄一片,全擠著剛趕來的病人家屬,有幾個情緒激動的人不知為什么就地罵起來,被護士兇了好幾句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閉上嘴。 這會兒已經夜里十一點,急診室燈還亮著,有個穿白大褂的大夫出來問家屬在嗎,張沉馬上迎上去,程聲原本想跟他一起進去,卻被大夫先一步擋下,“只能進來一個人?!?/br> 大夫戴著眼鏡,坐在木桌旁公事公辦地和張沉談情況——張立成是炸傷最嚴重的一波,手術必須做,風險不算大,至少能撿回一條命,等手術出來再住院觀察一段時間。 張沉問他:“手術出來后要住院多久?” “少說倆月?!贝蠓蚍隽朔鲅坨R,跟他講起后續的事:“但你爸這種情況,就算做完手術整個下半身也徹底沒法動,排尿這些事自己來不了,要裝導尿管,出了院也得有人一直在身邊照顧?!?/br> 張沉的背挺得筆直,又問:“永遠都站不起來了嗎?” “以后科技發達了沒準,但這幾年沒戲?!贝蠓驈某閷侠锬贸鲆豁臣?,勾勾畫畫,在頂光打下來的一小塊光影里抬起頭,提醒張沉:“等會兒去把同意書簽了,回去給你爸買個質量好點的輪椅,這兩天把手術費繳齊,最近拖著手術費不交的病人太多了,不繳齊手術費的話后續不能住院?!?/br> 張沉僵硬地靠著木椅子,整個大腦就像走廊里的墻一樣,白刷刷一片。他盯了很久對面白大褂口袋上夾的筆,任醫生在自己耳邊嗡嗡嗡也沒任何反應。 恍然間張沉想起自己原來還是個學生,剛過完十七歲生日兩個多月,可他想想七月以前在學校里的日子只覺得恍若隔世。這兩個月他是不知天高地厚了,看到圍著自己轉的程聲竟然真以為能像他說的那樣一路往上飛,卻沒想自己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老天不高興,只隨手一揮,他和他的家就要土崩瓦解。 出去后給他打電話的衛叔一直拉著他的手哭,“你爸他們那幫人就是鬼迷心竅,下崗就認命,湊活活著就不錯了,還不服氣,還倔!要是認命什么事都沒有,可他們非要搞死那個姓胡的領導,結果差點把命都搭進去?!?/br> 張沉低頭靠在走廊的長椅上,不知道該說什么,也不知道能說什么,末了只是問:“那個姓胡的領導呢?” “在重癥監護室,沒死?!毙l叔比張沉顯得更激動,一句話抹一把眼淚,“剛剛消防都往三鋼趕,四層全被炸了?!?/br> 走廊里的家屬擠在血紅的“肅靜”標識下又開始新一波爭執,幾個人甚至動起手來,里面不斷冒出“沒天理了”“該死的究竟是誰”之類的話,張沉靠著走廊安靜地聽,心慢慢沉下來,最后徹底歸入一潭死水。 他在這樣嘈雜的環境里把自己未來所有可能性考慮了一遍,最后終于決定什么,扶著椅子把手站起來,不顧旁邊衛叔一臉驚詫就拉上靠在墻邊一直沒說話的程聲的手,對他說:“我們出去吧,跟你單獨說兩句話?!?/br> 程聲被拉得一踉蹌,身上還掛著睡衣,就這么在立秋后涼颼颼的晚風里跟著張沉的背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