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_44
這話一出,程聲恨不得鉆進地底下,但他無處可鉆,只能像只鴕鳥似的把臉埋在張沉后脖頸,打死也不抬頭。 張沉反倒臉不紅心不跳,自在地應付前臺,還背過手去安撫程聲。 交完錢他們就出門。昨天的暴雨停在半夜,今天大晴,路上的雨水早已被曬干,張沉背著鴕鳥程聲旁若無人地走在小道上,一路上不少人看他們,程聲始終不好意思抬頭,就這么在他背后悶著不出聲。 張沉怕他悶死過去,試探性地顛顛他,側過頭問:“看不出你還挺害羞?!?/br> 這話讓程聲受到挑釁,馬上抬起頭來反駁他:“我們昨天晚上都這樣那樣了,擱誰誰不害羞?而且我嘴上全是傷,一抬頭別人就能看到,多丟人!” 張沉居然難得笑了一下,他想,一個人沒法承擔的東西很多,但兩個人沒法承擔的東西卻很少,程聲不需要做什么,他的存在本身就能讓張沉從生活里游上來透一口氣。 ***** 李小蕓的葬禮辦在八月末。那時候云城的氣溫已經逐漸往低走,風吹得猛,綠葉也開始褪色,臨近葬禮那兩天城里天氣更是急轉直下,接連一周大陰天。 這場葬禮辦得簡單,在外地工作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沒來,只是自家兩口人合一起吃頓白事飯,碰兩杯酒,再去城郊買塊墓地把人葬了就算人落地歸根。 院里人對他們家的態度很曖昧,絕口不提他們家任何事,畢竟死人最大,人只要一死,千萬種不堪與矛盾都會隨風而去。 在某種程度上張沉覺得這是最好的結局,人該活得隨性,痛苦本身毫無價值,如果自己不想活,那就不活,只是他遺憾自己對人和人之間的感情明白得太晚,連最后一句告別的話都沒來得及說出口。 李小蕓的葬禮幾乎全部由張沉一手cao辦,張立成非但沒管,甚至連自己老婆頭七沒過就在某天夜晚對張沉說:“給你找個后媽怎么樣,家里只有咱倆大老爺們怎么過日子?” 張沉眼皮都沒抬一下,“戶口本在我這,別想?!?/br> 李小蕓在張沉枕頭下面壓了一張紙,里面交代了幾件事——咱家戶口本和房產證都在衣柜里面的暗格里,你自己藏好。你屋課桌最里面壓著一個黃信封,有一萬塊錢,是程聲奶奶給的。她還答應幫你把戶口轉去上海,聽說那邊學校好,也比咱這里容易錄取,千萬不要拒絕,自尊沒那么重要,以后再報答人家也不遲。 最后一句是,你和程聲不是一路人,及時止損。 張沉帶著這封信和不屬于他的錢在mama的墓地前站了許久,慢慢蹲下來,給mama磕了幾個頭。 “我不想欠別人任何東西,多走幾次彎路也沒事,我靠我自己?!?/br> 他還問mama:“一個人一直想和另一個人在一起就叫愛情嗎?” 沒人答話。 張沉又繼續問:“你們都說我和他不是一路人,我以前也這么以為,可只有他能讓我覺得這世界是真正平等的?!?/br> 還是沒人答話,這次張沉沒再繼續問下去,他慢慢站起來,垂著肩膀往公安局走,他還要忙明明的事。 張沉把那只輾轉好幾人的信封還給李奶奶,說自己不需要別人的錢,更不需要別人托著他往前走。 李奶奶這次連氣都沒嘆,只是硬生生地反問他:“你這樣對得起誰?” 張沉早看得出李奶奶如今看他的眼神不對,八成知道他和程聲那晚的事。她以前最喜歡張沉,跟他聊天眼睛都冒著光,可現在那雙眼睛里還摻著憎惡,但她是文化人,萬萬做不到對外人惡語相向,只能夾在尷尬和不友好之間。說到底大家都是動物本性,沒有威脅的憐憫果然轉瞬即逝,警報聲一響所有人都會撕開表面那層皮走回自己的陣營。 李奶奶的確知道他們之間的事,程聲在那晚過后剛踏進家門就被奶奶抓個正著,奶奶看他一瘸一拐兩腿打顫的樣子,不可置信地扶著老花鏡去看程聲的臉,可目光還沒挪到臉上就被他脖子上大片泛紅的吻痕嚇得一口氣差點斷在喉嚨口。緊接著程聲就挨了他人生里的第一巴掌。 從小到大老程沒少揍他,但專往不痛不癢的地方揍,胳膊大腿屁股脊背,不輕不重拿笤帚打十幾下,頂多出幾道印子,不耽誤第二天活蹦亂跳。 讀書人不興打人臉,往臉上抽可是侮辱人,奶奶偏就抽了,因為這是自家孫子,還抽了不止一下,邊抽邊罵他,原本和藹的聲音被氣得活生生升了兩個調,“程聲,你現在怎么學成這樣不知羞恥了?你是個男孩,以后怎么談對象結婚?別人家姑娘要知道你被其他男孩……” 這詞她也覺得難以啟齒,接下來的話愣是哽在喉嚨眼半天沒出來。 程聲也不多話,他現在變得比以前沉默了許多,默默地挨打,再默默地回自己屋里學習??赡棠踢€是不放心,每天出門前在大門外多加了一把鎖,防止程聲偷偷跑出去。 他被鎖在家里三天,把下學期要用的課本過了一遍,擱置的財務系統也寫完了,期間程聲去客廳跟著碟練了倆小時鼓,開頭就進錯拍子,之后又連著錯拍,鼓聲震天響,打到后來樓上樓下全找上來,哐哐哐地敲門:“能小點聲么?我家孩子在家連作業都沒法做!” 程聲把鼓棒一扔,不打了。 臥室床頭柜上那臺老諾基亞這幾天不斷地響,有時候是兩個發小催他回去,常欣說經紀公司把她放進一個缺貝斯手的金屬核樂隊里,主唱開口就是大黑嗓,她一聽那唯恐地球不爆炸的黑嗓就要把弦按跑,但樂隊就她一個女生,幾個半大小伙不好意思兇她,嚷嚷著就過去了。常欣說當女生真好,程聲卻忽然想起李小蕓,沒說話。 秦瀟也給程聲打來長途電話,說他不再打算繼續玩搖滾,常欣一走就剩他們倆動不動就彈呲打錯拍的業余男,誰看? 更多的時候是老程打來的,一小時能炸他十幾次,每次都被程聲按掉,后來索性關機,眼不見心不煩地刷下學期專業課的題。 可他剛關機五分鐘就重新開機,程聲怕自己錯過張沉的電話。然而他等了兩天,手機沒響,客廳的電話也沒響。 第四天程聲就翻過窗戶逃了出去,區區一把鎖哪能攔得住程聲?就像張沉說的,他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只是那時候他下面還有點余疼,腿腳也不利索,翻出去時只能靠胳膊和手使力,手上被磨破一層皮不說,最后一跳還崴了左腳,徹底變成一個歪歪扭扭的假瘸子。 程聲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天已經連續陰沉好幾天,他早就習慣,心情也沒因此變差,只是走一步底下就撕裂般疼一下,但他還是不停地走。他覺得自己就像童話故事里那條拿魚尾換雙腿的小美人魚,為了另一個世界的人執迷不悟地往刀刃上跳,一步一刀刃。 程聲在這種痛感中明白,這種事一輩子只可能做一次,他再也沒有力氣和膽量對下一個人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