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_37
賓館離郊區不遠,他們兩個回去之后挨個洗澡,順帶把身上帶著灰和泥的衣服洗干凈,洗完就穿著濕衣服出來,布料全濕漉漉黏在身上。 張寧從書包里找出本牛皮本子,中規中矩問了幾個問題,譬如“這個礦開了幾年”“老板是誰”,都是張沉基本回答不上來的問題。 記者越問越沒轍,撂下本子和筆,兩個東西發出“啪”的一聲,他說:“講講你朋友吧,怎么全家人都走了他沒去?” 張沉低著頭,握著記者給他倒的熱水,小口小口喝,“他的合同是五年,現在還剩一年,走不了?!?/br> 原本被撂下的筆又被拾起來,記者在本子上寫了幾句,又問張沉:“剛剛礦場的人跟家屬鬧起來了,說他們簽的合同是一天三十塊錢工資,生死自負,出事礦場不負責,你朋友跟你說過嗎?” 張沉把握著紙杯,手指一陣陣地抖,“說過?!?/br> 記者又記了幾筆,不解地問:“這種合同還簽?這不是拿命換錢么?” “我們這里不是進工廠車間就是下礦,有門路有文憑就去工廠,沒門路沒文憑就去下礦?!?/br> 記者聽他說,一直在記,記到一半時抬頭看了一眼張沉的臉,問他:“你呢?你看著像學生,既不像工廠上班的也不像下礦的?!?/br> “高中生,快要高考了?!睆埑镣浾叽钤谧雷由狭赖暮谏珨z像機,問:“你呢,能當記者的都是大學生吧?” “看情況看能力?!庇浾呤樟斯P,拿起桌上的熱水喝了一口,繼續說:“別的社不一定,我們社的硬門檻是本科畢業,最好是新聞系,中文系和社會學也成?!?/br> 張沉點點頭,沒再多問。 這天晚上的天異常黑,張沉躺在陌生賓館里硬得像磚頭似的床上久久沒合眼,他聽著外面瀝瀝拉拉的雨聲,覺得那不是下雨,而是下墨水,明早整座城都要被染成純黑。 明明、mama和程聲這三個完全不同的人同時出現在張沉腦海中。裹滿黑泥的手臂不斷被放大,張沉仿佛能看到煤礦爆炸最后一秒的景象,探照燈打出一片窄窄的光道,那縷光線伴隨幾聲爆破巨響頃刻瓦解,同時瓦解的還有人的rou體,像翻滾進家屬院門口那架黝黑爆米花機里一樣,砰地一聲炸開。 張沉在今天明白普通人的rou體竟是這么不值錢,老天想收走就收走,不講因果報應,更沒有理由。他沒有想哭的欲望,甚至連悲傷情緒也僅僅持續了晚上一小會兒。張沉只是對這個世界產生了巨大的迷惘,老人說人各有命,善惡有果,倘若真是這樣,為什么有的人命頭起在高高的云端之上,傷筋動骨都稱不上的小傷也叫人噓寒問暖,而有的人生出來腦門上就刻著大大的贖罪二字,死無全尸甚至連家人都找不到。 張沉又想到爸媽,想到自己,想到鋼廠那只永無止境冒黑煙的大煙囪。張沉想,他們出生時一定都帶著罪,是老天最討厭的人,要用一輩子贖罪才能祈求到一丁點恩賜的幸福。他又想到程聲,以及他嘴里的老程和教授mama,他們家一定被老天青睞,一出生就帶著光環,談的東西比他們高級幾百倍,人家富裕到為理想頭破血流,他們貧瘠到為生活顏面盡失。 另一張床上的記者已經打起震天響的呼嚕,張沉還在黑暗中睜著眼想事。他在這晚決定了兩件事——一定要給明明找到全尸和家人,他也要為除了生活以外的事頭破血流。 第20章離家出走2 第二天只下了毛毛細雨,他們在賓館旁邊買了兩把黑傘,先去最近的公安局報案。張沉表現得極冷靜,值班警察問什么他就有條不紊地答,邏輯清晰,連磕巴都不帶打。黑眼鏡記者在中間驚訝地看了他好幾次,等兩個人邁出公安局才朝張沉嘖了一聲:“看著還挺像那么回事,今天不怕了?” 張沉瞥他一眼:“怕有什么用?” 黑眼鏡記者看他這模樣就笑:“你最好真的別怕,等會兒去礦場那兒隨機應變,昨天教你怎么使攝像機和錄音筆記得吧?我要被人圍攻就把東西扔給你,你給我拍清楚點?!?/br> 張沉接過記者遞來的攝像機擺弄,把上面的按鈕挨個看了一遍,信誓旦旦跟他保證:“早記住了?!?/br> 礦場的警戒線還圍著,但昨日一窩蜂來找人的家屬已經沒了,中央只有一個老板模樣的人在和另一個人交談。 他們挨著欄桿走,記者眼觀四方,騰出一只手拍拍張沉胳膊,小聲提醒他:“那邊那個黑短袖是礦場老板,等會兒主要拍他錄他。他從之前老板手里買了開采證,非法的,還他媽得瑟呢,沒他幾天瀟灑日子了?!?/br> 巨大的黑傘邊遮住了張沉大部分視線,等他走近才看清礦場里交談的那些人的模樣。 一個男人哈巴狗似的給老板模樣的人點煙?;野谉熿F從他一張一合的嘴里冒出再轉進雨里,張沉看清了這個人的面貌,猛地停住腳步。 老板模樣的人長著一張張沉熟悉的臉——是那天墨鏡女人手里那沓照片里的男人。 這邊看到有人過來了,幾個礦場保安馬上過來趕人,他們對記者探尋的目光敏銳得出奇,剛等張寧從包里掏出攝像機就一溜跑過來,嘴里喊著:“不準拍!趕緊回家,別妨礙公務!” 就在這個間隙,張沉聽到不遠處兩人間幾句若有若無的對話。 “那臭婊子狡猾得不得了,我給她送了一大堆禮物,硬是裝傻充愣不跟我睡,這個年紀還裝什么,真他媽賠本買賣?!?/br> 對面點煙的人笑:“你也是,一把歲數栽一女人身上,聽說嫂子追過來了,怎么辦?” “cao,你可別提了!”男人吸了口煙,“她跑到人家院里鬧去了,昨晚回來還敢蹬鼻子上臉質問我,我給她腿打斷了,叫她出去給老子丟人現眼?!?/br> 話題開了,男人忽然換上副嫌惡的表情,一遍抽煙一邊講獵奇事似的講起來:“對了,那婆娘跟我咋呼,信誓旦旦說親眼看到李小蕓她兒子和另一個男孩親嘴,真他媽就一家奇葩,晦氣死了?!?/br> 旁邊那人吸一口煙,咂舌:“都這樣了她老公還不管?” “管個屁!李小蕓也是倒了八輩子霉!”男人沖地下呸了一口:“她老公也嫖,上次聽他牌友說他嫖完沒給錢,鬧到家里去,最后還是她兒子拿錢出來把那女的打發走?!?/br> 雨天的礦場一片狼藉,沒來得及清理的碎石塊壘得像山,地上成片黑漆漆的煤塊石頭,還有一排排泛著銀光的鋼棍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