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_16
程聲這才想起來牡丹巷那會兒自己莫名其妙說出來的一句話,支支吾吾應了一聲,轉過頭把澡巾遞給他。 轉頭時他恰好無意中瞥到張沉的臉,不斷有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來,他垂著眼,睫毛被水沾得濕漉漉,程聲看了幾秒便側回頭,可他沒忍住又側頭看了一眼,這回目光落在脖子和鎖骨上,程聲接著往下掃,掃到人家胸口時忽然如同被針扎了一般,一個踉蹌磕在后面的水管上。 張沉手里拿著條澡巾,莫名奇妙地看他,只說:“趴下吧,我們快一點?!?/br> 程聲扶著墻,把背面露出來,肩胛骨下面紋著一句英文,why?loveinvisible,張沉看了看這青黑的字,努力回憶起最后一個單詞的意思,他之前只知道程聲背后有些亂七八糟的紋身,有些反感,現在看清了倒是覺得這個紋身和程聲不大違和,別人都紋一句話,他紋一個問題,還一看就是他會問的問題。 張沉只瞥了一眼這句英文就扶起程聲肩膀,把手附在上面,他下手很輕,順著肩膀一路往下慢慢搓揉,可程聲不知怎么,張沉的手落在哪里,他哪里就要輕輕顫一下,像被人撓了癢癢rou,可又毫無和人撓癢打鬧時想哄然大笑的快樂。 程聲不僅笑不出來,甚至想哭,兩條腿軟著,身體里還一簇簇電流亂竄,他只感覺身體不是自己的,腦子也不是自己的,心里又酸澀又憤恨,他從來沒這么狼狽過。 旁邊淋浴頭關不緊,水不斷往下滴,制造的聲響讓程聲稍微有了一丁點安全感,可這來之不易的安全感還沒持續一會兒,他就感覺到身上不對勁了。 張沉把附在他肩膀上的手往下移,方便自己另一只手的動作,可當他移到程聲腰側,剛把手指放在腰上時,底下人忽然一臉驚慌地甩開他的手,另一只手飛速擰開涼水。 張沉看他這激烈反應以為他要像只螞蚱一樣往上竄,誰知他竟然夾著兩條腿迅速蹲下去。 程聲蹲在澡堂的舊瓷磚地上,涼水一潑一潑澆在他頭發上、脊背上,他的大腿以一種極用力的姿勢向內并攏擠壓,上半身也最大限度壓向自己大腿,好掩飾兩腿之間的窘迫。 他整個人蜷成一團,縮在涼水里浸了幾乎五分鐘,越想越委屈,他怎么一夜之間就變成和北京那些去同志澡堂的男人一樣了?他腦子里又浮現出自己發小嬉皮笑臉沖自己八卦的神情,想起他講那個男同學是怎樣一個人偷偷摸摸去那種地方,又是怎么領著一個男人從里面出來潛入另一個臨近花園調情。 忽然,身上的涼水漫漫變成溫水,程聲詫異地側過頭,才發現張沉剛調了水溫,挨著他一起蹲下來,什么也沒說。 程聲猜不透他究竟有沒有看出來,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只是沉默地低著頭,比不上他平日里一半活潑瀟灑。 兩個人并排蹲著,淋浴的水沒關,這里水壓很強,像炮彈一樣打在他倆脊背上,打得發痛,但是誰也沒提議站起來關掉它們。 “你背上紋的是什么?”張沉忽然出聲問他。 程聲嚇了一跳,似乎沒想到張沉會問這個問題,他還是蹲著,慢吞吞回答他:“Why?loveinvisible.” “你英語很好,像外國人一樣?!?/br> 這話讓程聲略微放松了些,像以往談論自己家事那樣回答他:“可能因為學得早,從小我媽就非要教我,那時候我才兩三歲,我爸根正苗紅,不想讓我那么早就學外語,可我媽說不會外語好多書看不懂,必須學,我這才開始學?!?/br> 張沉“哦”了一聲,又問:“你們那里的人外語都很好嗎?” 程聲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覺得這事好像天經地義,他學得差才是個奇怪事,哪有人天天泡在那環境里還能學得差?但他還是說:“還可以吧,有時候看些沒有中文翻譯的書要用。對了,學校里還可以學二外,法語西語,聽說這幾年南美那邊很吃香,好多人都去學西語了?!?/br> 張沉直視前方,對面是一排和他們這邊一樣的舊淋浴頭,他望著這排溜直生銹的金屬管,點點頭,又問:“你學什么的?” 這回程聲覺得自己徹底冷靜了,兩條腿之間原本支棱著的東西慢慢回歸平靜,他稍微放心了些,這才回答他:“計算機,但我現在才大一,只學一些很基本的東西,通信理論啊電路分析啊,但我已經會編小程序了,是自學的?!?/br> 張沉又問:“你早上一年學是嗎?” “是?!背搪晝刃囊徽?,張沉好像知道很多自己的事,比他預想得多得多。張沉觀察力太敏銳了,程聲有點絕望地想,他大概已經發現自己剛剛那副樣子究竟為什么,但他竟然沒什么過激反應,可越是平靜程聲越害怕,他想了很久,才硬著頭皮含混開口:“你知道嗎?現在文化很多元開放?!?/br> 張沉忽然側頭瞥了他一眼,瞳仁里是說不出的情緒,但偏偏面上沒什么波瀾,問:“你指什么?” 程聲不知該從哪句話起頭,結巴著說:“我指各方面,兩性關系開放了很多,現在姐弟戀很流行,女人可以和女人在一起,男人也可以和男人在一起,你看過霸王別姬嗎……” 他越說越覺得自己指向性極明顯,幾乎就快要說出口那句話了,我可能也有點兒那個意思,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你不會討厭我吧,這句話哽在程聲喉嚨,幾乎要爆發出來,但又有什么東西拼死擋著不讓它出來。 張沉很認真地回答他剛剛那段語意不明的話,“看過,鄰居租碟和我一起看的?!?/br> 他頓了很久,又說:“但是結局不太好,好像時代漩渦里的人都會變成瘋子?!?/br> 程聲大松一口氣,樂觀地說:“現在不會了,現在已經九七年了,馬上就要邁入新世紀,新世紀我們能實現全面富裕?!?/br> 張沉忽然輕微笑了一下,輕輕問了一句:“是嗎?” 程聲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他覺得和張沉相處像打仗,沒幾句話就生出身汗,每句話都要琢磨幾次意思才能接,他明明是個頂尖學府的高材生,英語都能當母語使,卻理解不了張沉說的中文,他似乎永遠也不知道這個人究竟在想什么。 過了一會兒,張沉站起身,這次他特意拿毛巾擋住自己的腰部以下。程聲敏銳地察覺到這件事,他終于確定,張沉一定知道他剛剛那副德行是因為什么了。 程聲跟著他站起身,身體比腦子冷靜得更徹底,裹不裹毛巾都是一回事,他最后沖了幾下身子便合上淋浴開關,看張沉走去把總閘和熱水閥門關掉。 總閘閉合的咔噠聲響起,屋內又重歸一片黑暗。 兩個人在黑暗中摸索著換好衣服。程聲穿了張沉帶來的衣服,掛在他身上略大一些,但不算明顯,程聲借著黑暗大膽地把腦袋湊上去聞了很久才套在自己身上。 忽然,黑暗里一道聲音。 “你是那個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