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_12
三鋼家屬院離設計院家屬院不算遠,兩輛飛馳的摩托開了十來分鐘就到了門口。 大概張沉從未有過被人跟蹤的經歷,一路上竟也沒注意后面不遠處有個摩的一直追隨他進了家屬院。 家屬院十來排樓,排排只有三層高,程聲怕被戳穿,不敢叫摩的師傅跟太緊,只讓他停在門口就跳下車。 那師傅看著老實,沒想到獅子大開口,見程聲東張西望表情急躁,穿得又像模像樣,口音也不像本地人,一張嘴就要三塊錢。 程聲咋舌,忙里忙外換暖氣片才掙八塊錢,這才三公里的路就敢要三塊錢? 師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但依然不松口,cao著口方言說:“晚上都這價錢嘛!” 要擱從前,三五塊對他來講沒任何區別,都是一票子紙,但他今天想起張沉手里的八塊錢,心梗塞著,莫名其妙難受起來,不想就這么輕易便宜這輛黑摩的。 他往遠處張望,張沉已經把摩托挨著樹鎖好,習慣性地掂掂鎖再拉一拉,確定沒問題才邁步子朝自家單元樓走。 程聲看人已經進了單元樓,心里有點急,和摩的大哥商量著:“從設計院到火車站才兩塊錢,這才幾公里?開口就要三塊錢?” 師傅像只復讀機似的,只重復那一句話:“晚上都這個價錢嘛!” “可我兜里就剩兩塊錢了?!背搪暼隽藗€謊。 這下師傅沒轍,也不再樂呵呵,板著臉把程聲遞來的兩塊錢收下,扭頭就往地上啐了一口。 程聲沒工夫體會這僅僅十幾分鐘就生出來的不友好,嘴里念叨著張沉剛剛進的那戶單元樓,三單元,轉身跑到這棟樓后面,一戶戶排查起來。 九點鐘,挨家挨戶幾乎全亮著燈,三單元這三層窗戶里只有中間那層是黑著。程聲死盯著那扇窗,他不確定,沒準那是別人家呢?沒準其他兩戶亮閃閃的窗戶才是他家呢? 他筆直地站在三單元背后的蔭涼下,旁邊的樹葉被悶風一吹,瘙癢一樣刮在他仰起的脖頸上,癢得很,就像他現在心情似的,癢得很。 他仰頭向上看,看這排烏黑磚塊搭起的舊樓,思維不受控制地在這片夜空中亂竄,像團霧氣一樣挨著這三扇窗戶往上爬,急不可耐地往人家里竄。 沒過一會兒,二樓窗戶里忽然亮起燈,黃澄澄的,即使程聲和它隔了兩層樓的距離,還是體會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心悸感。 他咽了口口水,把褲子口袋里的錢包再往里使勁塞了塞,暈頭轉向走近這棟樓。 一樓窗簾緊閉,連道縫隙都沒有,光線幽幽地透過布窗簾打在程聲臉上,他心跳得飛快,比傍晚時分靠在張沉后背那會兒還要激烈。 他知道自己要干壞事了,率先啐了自己一口,這一口好像把所有道德全拋干凈了,程聲拍拍兩掌,這只是個預備動作,沒什么實際意義,但做完這些他才真正有了要干壞事的勇氣,一手握住一樓不知哪個倒霉人家的防盜網鐵絲,另一只手握住一旁生了水銹的老管道,身體往上一撐,熟練地爬了上去。 程聲小時候常爬樹,還成功被摔成輕度腦震蕩,可見攀爬功力著實深厚。 游泳淹死的都是會游泳的人,爬樹也是,能摔下來的都是會爬樹的,程聲就極會爬,蹭蹭兩下就能到頂,可惜為人實在嘚瑟過頭,他坐在樹頂朝下面的小孩兒們炫耀,胳膊腿肆意一揮就一頭栽下去,栽下去的過程中臉上還掛著來不及轉變的得意表情,活該摔成個輕度腦震蕩。 他這次吃了教訓,爬得謹小慎微,兩只手一只摸管子,一只攀著一樓的鐵絲防盜網,在夜晚悶熱的風中輕手輕腳攀上二樓窗戶。 二樓的窗戶大開,窗簾也敞著,里面有人在背文言文,聲音不大,有點啞,鼻音微重。 程聲還沒往里看就確定自己找對了。他腦子依然不清醒,暈沉沉,剛剛的膽量在這陣聲音里全化成風,跟著夜晚一起飄走了。 他挪到一處隱蔽的位置,兩只胳膊扒在陽臺上,一只腳踩在一樓的防盜網頂上,一只腳撐著身側的管道上。 程聲等了很久,等得昏昏欲睡也不知道下一步究竟該怎么辦,他忽然想抽自己兩巴掌,這做的是什么事?齷齪,膈應人,用他爹程如春的話講,他這是違法亂紀,擾亂公眾秩序,早生幾十年要被群眾一人一鞋砸在臉上,就算生在現在也該進局子蹲一蹲。 但若要問他后不后悔,他鐵定答“不”。 里面的背課文的聲音忽然停了,程聲醒了神,壯起膽子露出截腦袋,小心翼翼往里瞥了一眼,正巧看到里面的張沉拿著白瓷杯往外走,順手把臥室的木門帶上了。 程聲的身體總是先大腦一步,他還沒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身體就先一步撐著窗戶邊翻了進去。 程聲進來時摔在地板上,悶悶一聲響,但動靜不算大,外面電視機播著吵鬧的前蘇聯片,還有張沉父母吵架的聲音,聲音激烈得很,連戰爭片里的炮火聽了都要自愧不如,把程聲這點兒動靜掩蓋得嚴嚴實實,誰也沒發現里屋潛進一個陌生人。 他摔進來時正好磕到脊背,明天估計又是幾處淤青,但程聲顯然無所謂,正扶著腰趴起身子,好奇地環繞打量張沉的臥室,壓根沒理會自己身上到底多了幾處磕碰。 張沉臥室不大,一張一米二的木床,洗得發白的被單,木桌子,上面摞得齊整的一排書,全都細致包了白書皮,上面工整地寫了科目和張沉的名字。 男生臥室多少有點兒邋遢,張沉臥室卻出奇整潔,程聲在心里“嘖”了一聲,胳膊撐著水泥地歪歪扭扭站起來。 就在他還沒想好自己要做什么的時候,門外忽然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程聲心里“cao”了一聲,手忙腳亂地趴下來,慌亂之中他正好瞅到張沉那張一米二的小木床,也不管底下臟不臟、灰多不多,膝蓋一彎,整個人趴在地上,脊背蹭著地面,艱難地挪進床底下。 臥室門嘎吱一聲開了,張沉手里還端著那個白瓷杯,他路上喝了兩口水才挨著桌子坐下來,揉了揉眼睛,把剛背完的語文課本合上撂在一旁,從書架上抽出本習題集做起來。 外面吵架聲實在太大,一會兒一句“婊/////子”,一會兒一句“貧賤夫妻百事哀”,一會兒又一句“不然你去賣吧,牡丹巷那邊的女的一個月能掙一千塊”,緊接著叮叮咣咣,一陣玻璃摔下來的清脆聲,實在熱鬧得緊,連門都掩不住,不斷順著門縫倔強流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