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_9
程聲應了一聲就趕緊跑過去,接住自己背上。他對著這倆黑色摩托好奇地左看右看,他坐過老桑塔納也坐過二八大杠,唯獨沒坐過摩托,不知道該從哪兒上去。前面張沉等了很久,見后面沒有動靜出聲提醒他:“踩蹬子上來?!?/br> 程聲這才飛速“哦”了一聲,踩著蹬子,把腿岔得老高才順利爬上后座。 摩托車位置小,兩個人離得極近,后背前胸幾乎要貼在一起,程聲有點發慌,兩只手老實抓著摩托兩邊保持平衡。前面那人卻好像沒一點兒感覺,只是提醒程聲:“要走了?!?/br> 程聲“嗯”了一聲。 前面人又說:“你摟住我腰,不然會摔下來?!?/br> 程聲緊張地把兩只手從摩托兩邊撤下,移到前面人腰的兩側,他猶豫了幾秒,才緩緩順著前面人的腰線收緊手臂??伤€沒來得及真正摟緊,耳邊就忽然傳來一陣嗡嗡的摩托引擎發動聲,下一秒他的身體就跟隨慣性猛地撞在張沉后背上。 這次程聲沒有起來,他把腦袋貼在張沉的后背,兩只胳膊緊緊摟著他的腰,他不敢做得太明顯,只能裝作一副怕摔下來的樣子。前面的人沒說什么,只是一心看路,擰著車把在這座小城的水泥道上來回穿梭。 傍晚的風不斷在他倆身上穿過,把兩個人的薄衣服吹得像兩邊樹葉一樣迎風擺動。他們額前的頭發全被吹亂了,程聲這次也沒在意,他貼著張沉后背,心想:這暖氣片砸得可真值。 第5章貧嘴也會思考關系定義 云城這樣一個鳥不拉屎的小地方,遠郊卻零散分布著大大小小十來個煤礦,有公家的,也有私營的,跟隨鋼廠一起在七八十年代竄出些金錢火花,一些外地人聞訊而來,卻被坑了個大跌頭,但他們被坑之后便在礦里銷聲匿跡,煤礦主捏著賣身契,把他們圈養在煤礦附近的一個大棚子里,誰也逃不出來。這里私營煤礦實在太多,不明就里的外地人一波波趕來,背著編織袋在火車站落下腳,就這樣趕往下一個目的地。 張沉和程聲穿過這些面容菜色的打工者時,程聲正趴在張沉的背上,在顛簸的摩托上問他:“你是不是看出來暖氣片是我砸的了?” 晚上風大,張沉只隱約聽到幾個字,費勁地把它們連起來才組合成程聲的意思,他在風里“嗯”了一聲,又說:“太明顯了?!?/br> 動物如果要親近彼此總會試探兩下再慢慢靠近,直到身體有了接觸才算完成親近的第一步,現在程聲靠在張沉背上,他理所應當覺得這樣算是親近了,即使他們兩個只見過兩面,連朋友都算不大上。 于是面對這種淡淡的、甚至不帶一丁點兒指責的話,程聲絲毫不為自己感到羞恥,反而在他背上嘿嘿笑起來,豁起膽子又問他:“你知道我為什么要砸暖氣片嗎?” “不知道?!?/br> “因為我有病,我想讓你多賺點外快?!?/br> 說完程聲就大笑起來,胸口貼著張沉的背一顛一顛起伏,好像說了多好笑的事似的。他笑夠了,又說:“這是我爸罵我的話,罵得多了我也就這么以為了?!?/br> 張沉在前面聽,摩托車頭一拐進了一條小巷,這是條沒什么人的近道,剛剛熙攘人聲和風全被擋在外面,兩個人身體貼著的地方微微發熱,剛剛在風里沒那么明顯,現在卻全冒出來了。 程聲貼著他后背,又說:“我覺得他罵得沒錯,但這不一定是壞事。你知道嗎?我有個大爺,年輕的時候寫過點兒書,結果就因為幾個破字被批斗,被他學生闖進家里打。他從小就是個乖乖學生,沒打過架的那種人,被人打得一臉血還進了醫院,院還沒出又被學生告了狀,說他寫反動刊物。他是個四眼,那段時間就變成兩眼,因為眼鏡被人打碎了,和半瞎子似的。你說他有病還是沒???在我爸眼里他那種老實人有病,我這種禍害也有病,到底誰有???我還覺得他有病呢。照我看每個人在別人眼里都有病,所以不如自在點兒,圖自己開心就成,最好把所有事都糟蹋得不成樣?!?/br> 但糟蹋也講等級的,比如我就沒什么能糟蹋,張沉這樣想,把摩托放慢了速度,因為說實話,他有點被這段話迷住,難得多了些話:“那他后來呢?” “后來沒事啦,八幾年的時候跑到北大教歷史去了。你說歷史有什么可教的?歷史不就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么?” 摩托開慢了,風也跟著變小,這些話就幸運地沒被卷進風里,一字不差落入張沉耳朵里。 “學歷史也挺好的?!?/br> “嗯?” 張沉說話聲音一向不大,程聲沒聽清,把腦袋自然地搭在張沉肩膀上,整個身子都貼在他背后,又問了一遍:“你說什么挺好的?” “學歷史挺好的,學什么都好?!?/br> 這次程聲聽清了,但他還是沒有移開腦袋,他把下巴在張沉肩膀上蹭了好幾下,衣料上面淡淡的洗衣粉味道就徐徐升上來,被程聲吸進肺里。他有些癡迷于這種味道和下巴與布料來回摩擦的觸感,自以為動作隱蔽地繼續蹭了幾下,對身前的人說:“你怎么這么隨便?過來人告訴你,以后是電子時代,要學就學計算機和金融?!?/br> 張沉“嗯”了一聲,無論計算機還是金融對他來講都太遙遠,他并不知道這些專業學來能干什么,如果他有選擇的權利,他最希望學文學或是電影,他甚至不知道大學里這些專業叫什么名字,只是知道如果學了這些,每天大概都有看不完的書和電影,在那里面他可以去世界任何地方,赤道北極,山川湖海,沒有煤灰鋼渣,不用靠手藝掙錢,世界上絕不會有比這更幸福的事情。 太陽快落山了,兩個人在余暉的橋上飛馳,底下正巧駛過一輛綠皮火車,鳴著尖銳的笛,和鐵軌一同發出一陣隆隆巨響。程聲看著這輛火車,忽然問:“你坐沒坐過火車?” 火車經過的聲音太大,程聲的話全被吞進鐵軌里,他沒轍,身子微微前傾,把嘴唇貼在張沉耳朵上,又問了一遍:“你坐沒坐過火車?” 前面的人小幅度搖搖頭。 程聲依然把嘴唇貼在他耳垂那片皮膚上,說:“我覺得火車剛開始出發的聲音很像人的心跳,一下一下的,你以后記得注意,沒準就和心跳合上了。我說真的,我就合上過好幾次?!?/br> 可惜張沉從沒出過云城,沒有任何機會驗證程聲說的是真是假,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以后有沒有機會,除了“嗯”一聲表示回應,什么都做不了。 過了橋,他們很快到了建材市場,是一條掛滿不銹鋼的街,從街口往里看銀閃閃的,像條銀河穿在黑海里,但進去才知道,哪有銀河,分明是破銅爛鐵一條河。 張沉載著程聲,很快找到家常來的相熟店鋪,一個小門臉,四方招牌上幾個大黑字,玻璃門上還貼著幾個紅字,什么不銹鋼、修理、零件的字樣,火紅火紅的。 他倆下了車,張沉把摩托鎖在門口一棵黛綠樹下,像那天晚上鎖李奶奶家門那樣拉了兩下鎖,見沒問題才和程聲一起進了建材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