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_7
程聲正往嘴里塞了一筷子面,鼓著腮幫子,口齒不清地問他奶奶:“他到底干什么的?不是學生嗎?怎么又來修東西?” “他告訴你他是學生啦?” 李奶奶驚奇地看了自己孫子一眼,感嘆:“同齡人就是不一樣,一晚上就敞開見底兒了。小張以前都不愛跟我聊天,悶悶的,干完活就走,時間長了才愿意跟我講講話?!?/br> “您說正事兒,他到底干嘛的?” “掙錢的,還能干什么?你以為跟你似的每天有力氣沒處使?” 程聲把碗放下了,又問:“他家大人呢?高中生就放出來掙錢了?” “他媽下崗了,他爸在的第三鋼鐵廠,就火車站往北走那個,也正鬧下崗呢,好幾個月沒發工資了,烏央烏央的工人在廠子里站著,被領導挑來挑去決定留下哪個,和下崗也差不多。家里都要揭不開鍋了還管學生不學生? 程聲沒再耍貧嘴,筷子攪著面條,把一瓷碗吃了個干凈。 無意間,他抬頭朝窗戶看了一眼,正好看到遠處一輛運煤火車,十幾節漆黑的老舊車廂擠在一起,里面堆滿煤塊,多得幾乎要溢出來,車頭冒出的黑煙正好勾出一個氤氳的黑色勾子,緩緩融化進空氣里。 程聲看得入了神。 但他此刻只是個旁觀者,像攝影賞析課上欣賞資料里枯槁孱弱的難民身體一樣,他隔著一道透明的墻,怎么也無法真正進入這里。 他不懂,他還是不懂,他當然不懂,像稗子不懂冬天,犀牛不懂沙漠,志在星辰大海的人看不到地底流動的熔巖一樣,他是個養料充足的人,找不到任何辦法去懂枯竭城市下行走的人。 但那晚上難以忘懷的一眼始終折磨著程聲,他總在白天抱著并不熟練的吉他,生疏地彈幾個和弦,然后那一眼就順理成章進了他的樂譜,甚至連張沉難以啟齒的生活現狀都變成他想象力的來源。當然他彈不出什么花樣,只是靠幾個和弦不斷回到那一天晚上。 他晃悠了一整周,渾渾噩噩的一周,幾乎無時無刻在想那個和他完全不同的男孩,那就叫窮人嗎?可窮人會那么干凈好看嗎?窮人都那么冷漠自矜嗎?錢和情緒是同進同退的共同體嗎?程聲搞不明白這些,他身體里那股燥熱的火又升上來了,正好堵在那天晚上被張沉那輕飄飄的一眼刺出來的針孔上。程聲找遍渾身也沒找到那個針孔,它藏起來了,或者原本就是隱形的。 夏天的日子走得慢,白晝被扯成一大片黏糊膠水,程聲終于忍不住了,他跑去問奶奶張沉家的地址,奶奶卻說不知道具體地址,只知道是三鋼家屬院,張沉一向自己拎著工具箱上門服務,沒人知道他家具體住哪兒,所有人只有一串張家的電話號碼。 這話讓程聲急了眼,他又毛躁躁去冰箱開了瓶汽水,咕咚咕咚,幾口喝了個干凈。 打電話?這可不行,他們只有一面之緣,連認識都算不上,打電話說什么? 冰鎮汽水只讓程聲冷靜了一小會兒,很快他就急躁地在這間老房子里四處環繞,白刷刷的墻皮,一臺老電視,繡著牡丹花的沙發罩,還有沙發后面銀亮的暖氣片。 掃到暖氣片的那一刻,程聲渾身繃緊了,他屏著呼吸走近這排看起來有些歲數的暖氣片,嘗試性摸了摸,鑄鐵表面粗糲得很,程聲把手指放在上面來回摩挲時體會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感。他回過頭看了看,奶奶已經在廚房忙活起來,鍋碗瓢盆叮鈴咣當,這是在準備今天的晚飯。 程聲站起來走到陽臺,憑小時候的記憶,在和他幾乎一般高的軍綠色鐵柜里翻來翻去,終于在最里層找到了一把幾乎生銹的鐵斧子。他小心翼翼握起木制手柄,掂了掂這把斧子的重量,不算特別沉,幾斤的樣子。 廚房抽油煙機轟隆隆響起來,刺耳得緊,奶奶把門關起來,絲毫沒看到程聲剛才陽臺走出來,正拎著斧子,蹲在暖氣片前打量。 暖氣片兩邊連著細長的鐵管,程聲的目光在正中間的暖氣片與兩側的管子之間來回游蕩,終于在掃蕩幾回合后咬牙下了決定,一只拎著斧子的胳膊倏地舉起來,哐地一聲砸在暖氣片底部一角。 這一下程聲沒敢使盡全力,怕動靜太大把廚房里的奶奶引出來??蛇@輕飄飄的一下只讓暖氣片表面裂了幾道細微的小口,里面的水還裝得穩當當。 程聲看著上面幾道縫隙,額頭開始冒汗,但他沒忍住,秉著氣再次揮了一把斧子。這次他卯足勁,鐵質暖氣片立刻發出咣的一聲響,裂縫口子順著鐵層又蔓延出一大截,里面的水終于淅淅瀝瀝從裂縫里漏出來,滴在瓷磚上。 廚房抽油煙機的轟隆噪音仍在繼續,偶爾傳來幾聲顛勺和奶奶哼歌的聲音。 程聲拿胳膊抹抹額頭上的汗,把斧子重新撂回陽臺柜子里,裝作什么都沒發生一樣走回自己臥室,卸了全身力氣倒在自己床上。 自己這是在干什么?瘋了?似乎不是,他只是迫切需要一個機會,一個再次見到那一眼主人的機會,他只不過選擇了一種不那么美好的方式創作這個機會罷了。 廚房抽油煙機的巨響停了,提提踏踏的腳步聲響起來,程聲望著天花板,然后聽客廳里的動靜。果不其然,他還沒數完天花板上究竟有幾道剮蹭痕跡就聽到奶奶的驚呼。 “怎么回事?大夏天暖氣片怎么裂開了?” 沒隔幾秒鐘奶奶就開始朝臥室里吆喝:“聲聲!你出來幫奶奶去衛生間拿個盆,咱家暖氣片不知道為什么裂開了?!?/br> 程聲翻身跳下床,一邊裝模裝樣念叨著“怎么回事”一邊跑去衛生間挑了個大紅塑料盆,端著它跑到客廳,遞給蹲在暖氣片前面檢查的奶奶。奶奶把盆挨著不斷往下淌水的地方放置好,對著那幾道裂口左看看右看看,再回頭用懷疑的眼神看看自己孫子,開口了:“怎么忽然出現幾道口子?你是不是碰暖氣片了?是不是你那些個樂器不小心砸在上面了?” “哪能???您別冤枉我!” 程聲立刻做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辯解:“我剛剛一直在屋里躺著,況且我那吉他鼓都是木制的,怎么可能砸出一道口子?” 李奶奶半信半疑收回目光,往程聲后背拍了一巴掌,催促他:“趕緊給小張打個電話來看看,一會兒越漏越多就麻煩了?!?/br> 程聲“哎”了一聲,樂顛顛跑去茶幾翻電話本,眼睛順著字母順序劃拉下來,終于找到張沉家電話號撥了過去。 接到程聲電話時,張沉正在和張立成李小蕓圍著小茶幾吃晚飯,涼拌麻油土豆絲,一碟花生米,還有幾碟小菜,一家三口慢悠悠吃著晚飯,話題正巧聊到城西設計院的李奶奶家。 張立成往自己杯子里倒了滿杯白酒,又給張沉面前的小玻璃盅里添了半杯,神秘兮兮地給母子倆講起最近聽來的八卦,“老找咱家修東西那個李老太太記得么?” 說起這個,張立成立馬換上一副沒見過世面的語氣,“老太太來頭可不小,她男人是咱云城設計院的總設計師,那個姓程的,前幾年在北京不在了,她大兒子現在是北大教授,文/////革那會兒還被批斗過呢,就跟咱這兒火車站那個跑車老劉似的,被人家拿繩子五花大綁吊起來,一個教書的,那會兒連學生都敢打他,嘖!她家老二可比老大厲害,是個軍區的文職官,家門還有警衛員守著哩!聽說一個月能拿這個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