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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寬的姓名,比一個逃兵的姓名更值得被銘記。 “我叫成寬?!?/br> 他想把這孩子抱起來,又怕自己弄臟了他。倒是這孩子不嫌他臟,還牽起了他的手,跟著他往回走。 他行伍出身,跟軍營里的糙漢子們打交道慣了,壓根不知該怎么跟這種綿軟天真的小東西說話。氣氛一路都很沉默。 “你看起來好多了?!毙『⑼鋈幻俺鲆痪湓?。 “哦,謝謝你的饅頭和水?!?/br> “不用謝,你沒事就好?!?/br> 丁海原噗嗤一聲笑出來,故意逗他:“為什么我沒事就好?我有沒有事和你有什么關系?” “我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的……”小孩童認真想了想:“我爹、我娘、外祖……還有你,我希望大家都好,這樣我才開心?!?/br> “你爹,你娘,你外祖?你家里人還挺多啊?!?/br> 小孩童嗯了一聲:“那你呢?你家里人在哪里?你爹也會打你娘嗎?” “我家里人……”丁海原嗤笑一聲:“都死了,我侄子,我兒子,都他媽死了。我兒子如果還活著,我恐怕也當上外祖了。不過老子可不打女人?!?/br> “死……”小孩童打了個寒噤:“娘親挨打的時候,總是喊‘死’……” 丁海原問他:“你爹會打你嗎?” “我哭了就會打,不過娘親會護著我?!?/br> “媽的,下次他再揍你,你就揍他,只會打女人和小孩的男人都是孬種?!?/br> 丁海原把小孩童送到傅家時,傅家丟了小少爺,正一片慌亂。見傅少閣回來了,眾家丁連忙擠開丁海原,擁著傅少閣進去。 丁海原無所謂,跳上屋頂,想再看看那孩子。傅少閣被送到后院,一個醉醺醺的男人走出來,叱罵道:“小兔崽子,你跑哪兒去了?!毙「瞪匍w被嚇得不敢吭聲,一個頭發蓬亂、鼻青臉腫的女人跑出來,抱住傅少閣,對那男人說:“你要打就打我,別罵孩子!” “媽的!你個臭婆娘給老子戴綠帽子,老子還沒跟你算清楚!”男人扯著女人,往屋子里拖。 小傅少閣站在院子里,偷偷擦了擦眼睛。 家仆們都知道這后院里發生了什么,但沒有人敢上前,沒有人敢哄他。 丁海原默默看著,決定留下來,保護這孩子。 至少和孩子打交道,簡單得多。他用不著琢磨那些彎彎繞繞,也沒那么多讓他想破頭也想不明白的事,他不用琢磨,他和謝馳星成天在遼東沖鋒陷陣,為什么還他媽要給遼東守備送禮,為什么他誓死效忠的朝廷,會在他背后給他捅刀子。 這個世界沒有公平,也沒有公道,一切都他媽讓人作嘔,他寧愿縮在這小小的杭州城里,給一個孩子保駕護航。 傅少閣傷還沒好,漸漸地從隊伍前頭掉到了末尾。衙役催著他往前走,走不動皮鞭就要往身上招呼。傅少閣呼哧呼哧喘著氣,四肢無力,只能咬著牙逼自己往前走。 他知道賄賂賄賂這些差役們,可以好過很多,可家中財產除卻充公的,剩下的都被他拿去遣散家丁們了,外祖和傅家都是不會管他的。 到了驛站,終于能休息休息,客房那是衙役們才有的待遇,囚犯們只能擁做一堆,擠在地上。傅少閣閉著眼睛,陷入昏迷,半夢半醒間,又聽見了那噩夢中才有的爭吵。 他已經感到厭倦。 流程都已經會背了,爹又聽到了一些捕風捉影甚至是子虛烏有的事,拿來責問娘親,然后發展到單方面的毆打,娘親又哭又叫,兩個人都像瘋子似的。 爹打完了人,摔門離開,娘親開始哭,跟他抱怨自己命苦,怨天怨地,也打罵他。待那激動痛苦的情緒過后,又向他道歉,抱著他說他是娘的心肝。 傅少閣已經厭倦了。 這一次的夢境里,他又問了這個問題:“為什么,為什么不離開爹呢?”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娘這輩子都是傅家的人了,死也要死在傅家?!?/br> “那就反抗??!為什么不反抗!”夢境里,他聲嘶力竭地喊,像是要用最大的聲音,吵醒一個睡著的人。 他很久不曾這么激動了。 傅少閣感覺自己被割裂成了兩個,一個在搖晃著母親,求她離開,擺脫,自救!另一個在半空中冷眼看著,內心宛如一潭死水,默默看著那個快要發瘋的自己。 沒用的,傻瓜。 果然,娘給了那個少年的自己一巴掌:“你怎么能說這種話!他是你爹!夫為妻綱,父為子綱!他做什么,咱們娘倆都得受著!” 那少年絕望地跪了下來,縮成一團,把臉埋進膝蓋里,無聲地尖叫哭泣。纖細的手臂從袖中露出來,上面還帶著青紫傷痕。 別哭了,笨蛋。 半空中的傅少閣默默看著。 他想對少年說,弱者才只知道哭,只知道向別人求救,只能欺負更弱的弱者,不要當弱者,被人踩進泥里,都沒辦法反抗。 好久不曾做這個夢了,所以被叫醒的一瞬間,他還有些茫然。 成寬拍了拍他的臉,叫道:“少閣!你又做噩夢了?” 傅少閣終于清醒過來了。 “成寬伯,你怎么還沒走?”他離京前已經分發家財,遣散家仆。成寬伯保護了他很多年,也只聽他的話,不可能回杭州傅家,他已留了足夠他養老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