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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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陶曉東一共抽了三棍子。 酒鬼沒理智,讓人抽了必然不會消消停停就走了,他有意想跟陶曉東支巴幾下,不等他站直陶曉東一棍子下去就又倒了。 老太太又哭著喊著攔陶曉東,喊他“陶家小子”,讓他別打了。 后來酒鬼和老太太都走了,走的時候還撿了塊磚朝院子里扔過來,扔在地上摔成兩半。走了挺遠又撿了塊磚回來砸在院門上,“當”的一聲,在夜里聽來突兀又驚心。 陶曉東不等他再砸這一下已經進屋了,開了燈去看他弟。 陶淮南自己摸索著穿上了小毛衣,正蹲在地上摸鞋。聽見人進來高高地仰起臉:“哥?” 陶曉東把他抱起來,拍拍他后背說“沒事兒”。 “誰啊……”陶淮南眨??斩吹难?,兩只手從兩邊摸著他哥的臉,手心潮乎乎熱熱的,“打著你了嗎?” “沒有?!碧諘詵|臉上冰涼,身上的大衣也冰涼,把陶淮南放回炕上,擼了兩把他的腦袋,“害怕了?” “我怕別人打著你?!碧栈茨闲÷曊f。 “打不著,打不過你哥?!碧諘詵|哄哄他。 身上毛衣穿反了,陶曉東又給他脫了。隔壁院子老家叔叔聽著動靜穿好衣服走了進來,問怎么回事兒。 陶曉東從水壺里倒了點熱水投了條毛巾,正給陶淮南擦腳。剛才光腳下地踩得臟,腳底也冰涼,陶曉東給他擦著腳,說:“沒事兒,遲志德跑這兒耍酒瘋?!?/br> “大半夜作這兒來了?”老家叔叔罵了一聲,說,“驚著小南了吧?要不把小南帶我那屋睡?跟他嬸兒住?!?/br> 陶曉東說不用,陶淮南也搖頭。 “在這兒吧,”陶曉東給他擦完腳,拍拍腳心讓他回去躺著,“反正我在外頭?!?/br> 陶淮南老老實實回被子里躺好,自己把背蓋嚴實了。 老家叔叔坐了會兒見沒什么事就回去了。陶曉東回頭在屋里四處看了看,沒看見遲家那小孩兒。 “哥不關燈了,給你留點亮?!碧諘詵|說。 陶淮南點點頭說行。 陶曉東把陶淮南白天潑上牛奶那身衣服找了出來,拿著去了外頭。 小孩兒縮成一團蹲在火盆邊,火盆早滅了,他兩只手捧著火盆外圈,哆嗦得像個雪地里被人打了一槍殘廢的小動物。 陶曉東把衣服放他旁邊,說:“穿上吧?!?/br> 男孩抬頭看他,牙齒磕出來的“喀”聲一下一下頻率很快地響著。他伸手的動作僵硬,瘦得皮包骨,看著甚至有點瘆人。 陶曉東看了他幾眼,后來還是走過去把他撈了起來,順道也把地上的衣服撿了起來。小孩兒掙了一下,陶曉東皺眉說“別動”,小孩兒可能也沒什么力氣掙了,被陶曉東一只胳膊夾著腰,胳膊腿都垂著,半死不活。 陶淮南躺著沒動,聽見他哥又開門進來了。 陶淮南聽見他哥把什么放在了炕的另一頭,隨后聽見了磕牙的聲音,那是一種夸張的、失控的聲音。 那時候陶淮南還以為他哥抱回了條冷了的狗。 “躺會兒緩緩?!备缯f。 “你爸小時候就像你這樣,長大了又像他爸?!碧諘詵|看著整個人趴在炕上去感受溫度的臟孩子,“一輩輩兒傳下來,造孽呢?!?/br> 聽見這話,陶淮南又覺得不是狗了。聽著應該是白天搶他牛奶那個小孩。 小孩兒也不說話,側著臉貼在炕上抽搐著,牙齒打顫成這樣估計也說不成話。 家里就一套被褥,還是老家叔叔給拿的,現在陶淮南蓋著,陶曉東脫了身上軍大衣扔在臟孩兒身上蓋著。 “今晚你就睡這兒吧?!碧諘詵|扔下一句。 那小孩兒也不吭聲,沒個話,只有磕牙的喀喀嗒嗒。 陶曉東出去守夜,磕牙的聲兒喀嗒了能有一個小時。陶淮南一直睜著眼躺在炕的另一頭聽他喀嗒,頻率越來越慢,后來沒聲了,睡著了。 陶淮南這才悄么聲地翻了個身,他膽子太小了,和一個完全陌生而且白天還搶了他牛奶的小孩兒共處一室,動都不敢動。 翻身背對著,陶淮南往上扯了扯貼著身蓋的小毛毯,把臉藏進去半截。 到底還是皮實,那小孩兒光著屁股凍了一天竟然也沒凍出個好歹來。陶曉東把陶淮南的那套臟衣服讓他穿了,也沒聽他有句話,說不出個“謝”來。陶曉東喂陶淮南吃粥的時候給他也盛了一碗,用的裝菜的二大碗,他抬頭看了看陶曉東,伸手接了,去一邊直接用碗禿嚕著喝。 陶曉東吹了吹勺里的粥,隨口一問:“你爸總打你?” 那小孩兒從碗里抬起頭,朝這邊看了看,耷著眼皮沒吭聲。 他不說話陶曉東也懶得再問。 陶淮南倒是總惦記著那邊還有個人,看不見的眼睛時不時往那邊瞥瞥。陶曉東用指節敲敲他側臉讓他轉回來。 遲家祖傳的不招人喜歡,正常這么大的孩子攤上這么個家這么個爸,村里大人再怎么心冷也會管管。但這孩子見人從來沒句話,誰問他什么也不怎么說,不招人疼,再加上對他那個酒鬼爹都煩得很,怕沾上麻煩,所以大人們管幾次就沒人再管了,頂多是在他這樣光著從家里跑出來的時候讓他進屋暖和暖和,給點東西吃。 他就像村里一條臟狗,吃百家剩飯,穿百家舊衣,躲完了還是得回家,趕上他爸喝酒了還是得揍他。 陶曉東也沒想過要管,他管不著。這世上除了自己家的事以外都是別人家的事,別人家事多了,管不過來,也沒那么多閑功夫管。他只跟那男孩說:“這幾天你就來這兒待著吧,你爸在家你就別回去?!?/br> 陶淮南眼睛又往那邊瞟了瞟,空洞的視線里帶著小孩子膽怯的好奇。 陶曉東讓他在這兒待著,那小孩兒就真的待了好幾天。晚上天黑了回家,早上天亮了就來,來了也沒個聲,往哪個角落一縮,沒個存在感,別人也注意不到他。吃飯的時候陶曉東通常會拿個碗撥點飯菜給他,他就端個碗去一邊吃。 陶淮南那套衣服他一直穿著,胸前那片奶漬也一直帶著,袖子和前襟都臟得有點黑了,一直也沒見換下去。 除去剛開始未知的害怕,陶淮南后來也適應了周圍經常多出這么個無聲的存在。那小孩兒總是離他遠遠的,靠著墻。偶爾在外面陶曉東顧不上的時候,陶淮南就去跟那小孩兒一塊蹲著,雖然同樣沒什么歸屬感,也總好過一個人在未知的地方茫然地站著。 一個真瞎子,一個假啞巴,沉默著搭個伴兒。 陶淮南每天早上一大杯牛奶,上午得尿好幾次。這天爸媽骨灰下葬,陶淮南一大早被抱著去了墳地,棺材落土,陶淮南被哥哥牽著磕了一共九個頭。清晨太冷了,后面繁冗的流程陶曉東沒再讓他跟,把他送了回來。 陶淮南穿著小毛衣坐在炕上等,坐得不太老實,屁股挪動好幾次,左等右等沒等著他哥回來。 啞巴小孩兒在他對面靠墻站著,看著他。 陶淮南皺著小眉頭,時不時側側頭,聽聲兒。外頭大鐵門響了一次,陶淮南仔細聽,沒聽見人進來,朝著面前開口問:“是我哥么?” 他聲音挺軟的,聲音小,奶聲奶氣兒。 對面小孩兒眼睛往窗戶上一瞄,頭一回開了口,聲音沒陶淮南那么軟乎,說“不是”。 陶淮南張張嘴,“啊”了聲。他低頭坐著不動,抿著嘴唇,手指一直在炕革上輕輕地撓。 外頭沒一點動靜,又過了會兒,陶淮南再次開口:“你幫我找個瓶兒……” 他眨著空洞的眼睛,這次聽起來快哭了:“……我想尿尿?!?/br> 眼瞎就是這么廢物,八歲的男孩子了身邊要沒個人自己連尿都尿不了。 對面的男孩也眨眨眼,隨后抬起那雙總是往下耷著的眼皮四處看了看,翻了掛著的半截門簾去了外屋。 再回來的時候手上拿了個飯盆兒,比二大碗大一圈,陶曉東有時候用這個盆兒盛飯給他。鋁盆兒磕在木炕沿上,他甩著長了一塊的袖子又往前推了一把,然后轉頭回了之前站著的墻根。 陶淮南往前摸,摸到冰涼的圓盆兒,他沒用這東西接過,可也沒猶豫,實在是憋不住了。 半天之后提好褲子輕輕地把飯盆兒往前推推,聲兒更小了:“你幫我倒了……” 水泥地沒那么平,男孩兒拖著沒那么合腳的棉鞋,鞋底擦地面的聲音就更明顯。陶淮南聽見他過來,又聽見他開門出去,隨后門再響,鋁盆“當”的一聲落在外屋的鍋臺邊。棉鞋底和水泥地的摩擦聲一步一步再回來的時候,尿舒服了的陶淮南朝著墻根的方向不好意思地笑笑。 大人沒在家,倆小孩兒偷著干了壞事兒,拿吃飯的盆兒尿尿。 尿完知道害臊了,陶淮南手還摳著炕革,也沒抬頭,悄么聲兒地哼了一句:“……咱們別說吧?” 第3章 陶曉東中午才回來,落葬以后得安排村里幫忙的這些老鄰居吃飯?;貋頃r給他倆也都帶了飯,進屋先問陶淮南:“憋尿了吧?” 陶淮南沒吭聲,往墻根那看了一眼,啥也看不見。 陶曉東照例給那小孩兒撥了飯菜,鋁盆兒端過去的時候那小孩兒看著他手里的盆,無聲地看了半天,沒接。 他臉也不抬頭也不抬,陶曉東也沒心思管他,把盆兒往他旁邊柜子上一放,說:“自己吃?!?/br> 小孩兒倆手往后一背,后背倚著墻一晃一晃,沒吃。 陶曉東抱著陶淮南去外屋臟水桶尿了一次,回來喂他把飯吃了。 墻根無聲無息,聽不著吃飯的動靜。陶淮南飯吃了一半,說飽了不吃了。陶曉東給他擦了嘴,讓他睡會兒。 說完端著碗要出去,陶淮南叫住他,喊了聲“哥”。 陶曉東回頭看他:“怎么了?” 陶淮南拍拍自己旁邊:“我沒吃飽,我一會兒餓了吃?!?/br> “涼了還吃?” 陶淮南吭吭哧哧地說:“反正就放著吧……等會兒還吃?!?/br> 陶曉東不可能讓他吃,但也順著他沒端出去倒了,隨手往邊上一放,出去洗了把臉。 這么多天陶曉東沒好好睡過覺,晚上得在外面守著,缺覺缺得狠了。骨灰終于落土為安,陶曉東也松了勁兒,回來躺下很快就睡著了。 哥哥打著淺淺的呼嚕,陶淮南知道他很累了。 他朝墻根處招招手,小聲道:“你來?!?/br> 沒聽見動靜,陶淮南眨了眨那雙大眼睛,對著那個方向問:“你在嗎?” 過會兒才聽見棉鞋底的聲,那聲停在自己跟前,陶淮南坐著的上半身稍稍往前傾,說悄悄話一樣:“你吃我的飯?!?/br> 他把人飯盆兒尿了,讓人沒了飯吃。陶淮南補償一樣地推推自己的飯碗:“沒涼呢?!?/br> 男孩兒看看坐在炕上的小瞎子,又看看碗,到底也就是個七八歲的小孩子,還是拿著陶淮南的勺幾口吃了。 這個事兒讓陶淮南覺得和那個小孩兒待在一個屋里再也不別扭了。 陶曉東發現兩個小孩兒偶爾還說幾句話,離得不遠不近的,說點小孩子之間的話。 窗戶外頭垂下來長長的冰掛,被陽光曬得有點化了,墜不住砸了下來,一截砸在窗臺上,一截崩起來敲上窗戶。 敲玻璃的聲音突兀響的這一聲讓沒防備的陶淮南嚇了一跳。他害怕的時候總是下意識有些張著嘴,瞪圓著眼睛。 陶曉東在外間跟人說老房子的事,撩起布簾看了一眼,正要進去抱他,就聽見陶淮南小聲問:“啥呀?” 那小孩兒聽見他問,看看他,靠著墻說:“冰?!?/br> 陶淮南沒見過這東西,小時候瞎之前看過的也忘了。他以為有人拿冰砸玻璃了,一直坐得有些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