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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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好一個人無聊地把大桶馬奶倒進鍋里,熬熟之后再挑奶皮晾曬。 也因為無聊,她漸漸留心那些小兵的交談,發覺他們總是把賀拔的名字掛在嘴邊,敬虔地說個沒完,簡直像是崇拜。 “魏王殿下如何,我不好說的,倒是有賀拔將軍,一定出不了岔子!五年前,打西突厥那場仗,聽說過吧?先上陣的那些叫敢死之師,兩千個——兩千死士,最后就活下來不到三百個,里頭賀拔將軍殺得韃子最多,‘驗首’的時候,他一個人砍了三十個腦袋!” 他們都叫他賀拔將軍,盡管都司和將軍之間至少差了四個品級, “那時候兒的統領就是咱們楊將軍,后來跟著楊將軍南征北戰,嘿,不是我說,要不是因為將軍出身弘農楊氏,而賀拔都司有點胡人血脈,又跟咱們似的是個沒名沒姓的田舍漢,這將軍的名頭,指不定……” 那小兵說得忘我,混忘了曬棚下的綏綏,直到被另一個小兵戳了,才忙住了嘴。 其實綏綏還是挺想聽下去的,賀拔這些年來的事,她全然不知,聽起來像是聽說書。 其實,他們從小就認得。 小小的永莊,一個在村西頭,一個在東頭。他們不怎么熟悉,因為賀拔生著一半的胡人臉,在這個漢人聚集的村落,所有人都討厭他。 他也不愛說話,總是沉默地吹著胡笳。 綏綏倒不以貌取人,夏天的時候吃著葡萄經過隴頭,看見他在吹胡笳,還會笑嘻嘻地送他一串??墒呛髞?,烏孫的鐵騎踏碎了她無憂無慮的幼年,她的爹爹死了,她的娘死了,被烏孫人殺死。 那些惡魔,一個個,盡有和賀拔相似的臉。 埋掉了爹娘破碎的尸首,從未謀面的舅舅來接她。賀拔也來了,莫名其妙地,送來一罐羊奶干。 還有他的胡笳。 可綏綏恨極了他那張高鼻深目的臉,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搶過他的陶瓷罐子摔碎,又把他的胡笳丟在地上,踏扁扁,大哭著跟著舅舅走了。 她被舅舅賣掉,是兩個月之后的事了。 而再見到賀拔,已經又過了八年。 她十五歲,在涼州府下的小縣唱戲。那晚是唱粉戲——給一班馬上要去送死的低級死士演,因此要多下流,有多下流。 他也在。 據說當晚,他是把刀拍在桌上,拍碎了賬房里的一張八仙桌,才以極低的價錢把她贖出來的。沒辦法,那時候快打仗了,世道亂,狠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 而行伍中的敢死之師,又是亡命徒里最不要命的。 他同行的伙伴都起哄,說他賊心不死,臨死前還要快活一番。但賀拔什么也沒有做——綏綏至今都覺得震驚,他在客棧租了小小的一間房,把身上所有值點錢的東西都給她,讓她明天天亮就走,離開這里,回去永莊。 他的娘也死了,房子空著沒用,可以給她棲身。 反正他這一去,是不可能回來了。 綏綏嗚嗚地大哭,比八年前哭得還要大聲,賀拔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寡言,坐了一會,便要走了。 她連忙拉住他,因為羞愧,因為無以為報,她慌不擇路地說:“我給你……賀拔,我給你……留個后罷?!?/br> 賀拔很震驚地回頭看她。 他沒怎么變,依舊是古銅皮膚,極高的鼻梁骨,硬朗又蒼勁。只是眉目更細致了些,多了兩分像漢人。 “我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可是我也沒有別的可以報答你。傳宗接代,也不一定要有男女之情,你給了班主錢,那我為你當牛做馬也是應該,戲里面都是這么演的……” 賀拔依舊皺著眉,不知在想什么,綏綏連忙又說:“我,我不是要嫁給你。只是你要上戰場了,刀劍無情……” 這話不吉利,她連忙止住了, “若有,我替你養大,賀拔,你娘是漢人,你沒有孩子,她在地下也會閉不上眼睛的。若沒有……便是老天的意思,我承你的情,大不了,下輩子再報了?!?/br> 她頓了一頓,忽然想起什么:“你若有心上人,就罷了?!?/br> 可賀拔沉默了一會,對她說:“出來?!?/br> 臺階外是夏夜的月,夜涼如水,隱隱的,聽見遠處歌坊內的絲竹與胡笳。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漢人,還是胡人?!彼铝?,語氣淡淡,“漢人儀式繁重,是不能夠了。在我阿爺的家鄉疏勒,對著月神敬拜,便是禮成?!?/br> 這回輪到綏綏驚訝了。 她沒想到,賀拔要娶她。 其實不用這樣客氣……她動了動嘴,又不知道該怎么說,索性點了點頭,有學有樣地在他身旁跪了下來。 照疏勒的禮儀,應當要拜三次,可拜到第二次的時候,就聽見遠處嘹亮的號角與羯鼓,把一切弦樂聲都壓了下去。 綏綏都知道,這是軍中緊急的詔令。 賀拔更是警覺,立即站起來,匆忙別起了腰刀。 “我走了?!?/br> “可,可是……”最后的報答機會也沒了,綏綏一咬牙,對他說,“那我,那我等你回來!” 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她知道,他也知道。 因此賀拔只是淡淡笑了笑,說“好?!?/br> 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綏綏也在第二天離開,遵照他的囑咐回到了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