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奶
我又有理由把老岳電話存下了,老岳的名字乖乖躺在通訊鋪里,一撇一捺都可人,在電話里還行,見面就讓我有點畏了。我化妝就化了一個多小時,換衣服也換了好久,最后硬把一件半舊的衣服穿了去,這樣顯得我并沒多重視他,是不是?那餐館我吃過,熟門熟路進去,在里面喝了一杯茶了才等到老岳打電話來說他車晚點,最后還是我出去接的他,他從一輛出租車上下來,行李放在后備箱里,司機幫著抬下來,我伸過手去接,已經握住提手了,岳嵩文把手放我手背上拍了拍,輕聲說,“小程,我來?!?/br> 他來就他來。我把行李箱還給他,然后帶他進了包廂,岳嵩文把他的行李箱立在房間角落,我拉了凳子坐下去,覺得有點主客倒置。岳嵩文放好行李走過來,我反應起我坐得太早,顯得沒禮數,但屁.股已經落下了沒法悔,老岳好像沒在意,菜單上來,他讓我點。 我點了些我吃過的好吃的菜,再把菜單遞給老岳,老岳沒有再看,說句夠了,把菜單交給服務生,我連說加個湯,服務生記了一筆走了。房間里一下子剩下我們兩個,老岳就坐我對面,我有點看不清他,他身邊蒙了層紗似的,我還以為是美瞳移位,緩緩眨了眼,老岳在我對面和善的看著我,問:“怎么了?” 我說:“眼睛不大舒服?!蔽业拖骂^,碰了碰眼皮再抬起來,現在看清了。之前來沒覺得,這餐館的燈光也太過微妙,把人能照得這樣好看,老岳眼睛像深色琥珀,皮膚也通通透透的。我懷疑我走之后他是不是去偷做了醫美,怎么瞧著比從前年輕了?照得他好看,那我應該也不差。真是稱得上夢幻,老岳能就坐在我面前來,換做從前怎么也想不到的。 菜上來前我跟他沒話說,他不問我什么事,我也不好問他什么,怕戳著哪讓他不痛快,尤其是一不留神賣了金培元更賣了我。隨口搜羅出幾個話頭來聊,他也只是該答的答,其余沒有廢話,但也不是冷淡的樣子。我找到一個話題:是說洗碗機的事,回家前訂的那臺洗碗機一直沒送過來,廠家說要調貨,我就把聯系方式改成老岳的了,之后也沒想起來,此時拿出來講:“洗碗機送到了么?” “送到了,”岳嵩文說。我問:“用了么?”他說:“用上了?!?/br> “那好用么?” 老岳正好拿著玻璃杯喝水,噙著杯沿對我一點頭,“唔”一聲,是肯定。 我受不住他看我的眼光,低下臉擺弄碟筷水杯的位置,嘴里把這話題延伸下去,我給他講評那洗碗機和他家里原來那個老的有什么不同,先進在哪,功能有多齊全,買它的時候那個導購員說給我的都讓我拿來丟給老岳,喋喋不休天花亂墜,老岳照例很在意的聽著,好像我說的是什么重要的事,這讓我更難抬頭,只偶爾回應式的瞄他一眼,然后再低下去。 這個話題選的稍顯愚蠢,但還挺當用,讓菜上來這段空閑里填得充充分分,誰也沒尷尬。我說得口渴,連喝好幾次水,菜終于上齊了。我仍沒閑下,都不用服務生,我又開口給他把菜介紹了一通,介紹得特別細致,殷勤勸他嘗這個嘗那個的,岳嵩文吃了不少,我沒怎么動筷,也不覺得餓。到最后岳嵩文說:“小程,不要管我了,你多吃一點?!?/br> 我說好,把筷子立起來,然后問他你今天住哪定了嗎,岳嵩文撩起眼皮,說:“定了?!?/br> 我知道我這話問得曖昧,但我今天沒法在外面過夜。我哦了一聲,開始吃飯,經過剛剛說那么一堆話緩解緊張,我的手不太抖了,明明沒喝酒,空調也很涼爽,我的臉卻燒得厲害。也就是兩個多星期沒見岳嵩文,我就成了這副模樣,我這輩子能有什么出息。吃到后來我冷靜了,借著去洗手間,把賬結了。 回來老岳坐在座位上,抬起頭來看門口的我,我站在門口,反手將掩住門:“這頓吃得怎么樣?” 岳嵩文說:“你結了賬?” 我點點頭,“你來這是客,我盡地主之誼,應該的?!?/br> 岳嵩文露出他今天第一個真正算得上開懷的笑容,他起身走過來,順便理了理衣擺,我以為他是過來拿行李箱要走了,沒想到他按著我的肩膀,我靠住門,門被碰上了。他看我一會,低下頭來親了一下我的嘴唇,只有一下下,他一面分開一面揉我的頭發,他說:“小程,我本來不打算聯系你的?!?/br> “為什么?”我把頭偏過去一些,現在這角度很輕易就能又有一個吻。 “不會覺得煩嗎?”老岳說:“在學校就總押著你,放了假也來打擾?!?/br> “你知道還聯系我?!蔽艺f,但明顯就是小孩鬧脾氣,“那就今天見一面,以后幾天不要找我了?!?/br> “你真是這么想的嗎?”岳嵩文問。 我憋著氣說不出話,當然是假的,但是承認了也太沒面了,不承認又怕他真借著我的話不來找我了,他今天對我并沒有多熱情,我感覺他對我少了許多興趣。岳嵩文說得對,在學校時還不夠膩歪他,讓他天天管這管那的還折騰我,我沒受夠???怎么還想纏著他呢。我想了半天該怎么把話說好,要開口回答的時候,老岳把我放開了,他一側身,拾起角落的行李箱,說: “走吧?!?/br> 我那要說的話噎嗓子里,過玻璃門時他還給我撐了門,讓我先出來,我更說不出什么,這日子沒法過了。 我沒開車,老岳也沒。我說明了我要回家,說時還看老岳表情,老岳既沒挽留我,也沒再說親近好聽的情話,先打的一輛車他讓我坐上去,我說咱們可以一起走,他搖頭說不順路,在車窗外對我揮了揮手,就直起身來招下一輛。這個王八,車起步了都沒回頭,我覺得自己可真沒勁,還有身上這身衣裳,我真是怎么想的,穿得不說普通,都有點邋遢了。我往后看,他上的那輛出租果然是折去變道,往我相反的方向去了,這他倒沒說假的。 等他那輛車混進車流里怎么也找不到的時候,我靠回座椅里,今天這次見面真是起承轉合用盡,沒了見面前的忐忑,沒了見面時的拘束,沒了他說好聽話給我時的激動,我現在像攤涼掉的牛排,渾身索然無味。我感覺老岳有表現出很不在乎我,他和我見面就像例行公事,好像是他出差公務里的一部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不急于和我來上一炮,這種情況下不是該有個什么烈火干柴的嗎?就算是時間受限了,至少也應該有點表示。我想起剛在一起的時候他對我還算迷戀,之后就顯得一般般了,搞也可不搞也可,我好像也是這樣,但是我覺得跟老岳是最好,但老岳肯定不這么想,他和我搞膩了?我都沒說什么呢!什么東西! 我晚上并沒有吃飽,在家門口便利店買了瓶飲料邊走邊喝,小區里有片健身器材,我在邁步機上趴著玩了一會,夏夜里大風潮熱,吹得頭頂鳳凰木拂來香氣。呼吸里有大海的咸味,還有樹葉的辛苦味,抬頭看是我的天空,我的天空上粘著星星,我的星星,我的星星挨著火紅的鳳凰木花,我的鳳凰花,我的鳳凰花開在我故鄉的海城。誰能想到岳嵩文現在竟然和我在同一個城市里,我仰頭把玻璃瓶里最后一滴豆奶喝盡,岳嵩文是在這里有房子的,他住過多久?我們有沒有遇到過?——這豆奶太甜了,香精味很濃,每個在這里長大的小孩都喝過的,我更是從小喝到大,這瓶豆奶于我的記憶來說是個極其豐富的意象,mama剛離婚時帶我出去吃小餐館會讓我從塑料的筐子里拿出來一瓶配著飯吃的,后來堂哥哥的家里也總在冰箱里冰鎮著這種奶,我不敢自己去拿,堂哥哥總會替我放一瓶在我的枕頭下面。老岳嘗過這種豆奶嗎? 我張開嘴輕輕呼吸,心里充斥一種奇異的鼓動,我想要交付更多的自己給岳嵩文。我想告訴他我的鳳凰木,告訴他我的天空和我的星星,我想像介紹菜一樣把我介紹給岳嵩文,我的前和我的后。但最后,我把玻璃瓶扔進了垃圾箱里,這份鼓動逐漸消失了,像根本沒產生過。愛一個人時總會一廂情愿給他賦予太多意義,其實到頭來這些意義跟他本人沒半點關系,我太當真又太理想主義了。我剛剛真是過分純情,這還是我? 我爸還說要查我的崗,他根本就沒在家,我媽在客廳帶著個美容儀器看電視,見我來了隔著面罩把我上下審視一番,特吃驚,“你就穿這出去了?”我往沙發上一摔,說這怎么了。她問:“這不是你和劉文甫第一次約會么?” 我沒接話,她說你這樣會讓人家覺得不禮貌,我說愛怎么覺得怎么覺得去。她沒接著問劉文甫怎么我了,她完美避開任何能跟我做深入交流、讓關系親近一些的機會。她只把兩條細腿搭在腳蹬上,讓我快去卸了妝,也來試試她這個新的美容儀。 我媽從不關心時事,穿衣服有審美但不怎么跟潮流,她唯一走在時代前沿的愛好就是鼓弄這些儀器,她跟現代科技最緊密的除了手機就是這個,什么醫學上新發現她都能知道,還能找來論文看,真是勁頭驚人。我猜我爸肯定是常找年輕的女孩來胡搞,要不能讓我媽對年齡這么敏感,她找個這樣的興趣愛好也不錯,比其他那些太太閑的憋出別的毛病好。 我跟我媽一左一右躺沙發上接受高科技洗禮,我們倆誰都不說話,我舉著手機啪嗒啪嗒打字,跟這個聊完跟那個聊,我今天雖然見到了老岳,但是焦慮并沒有被緩解,很大原因是他沒有搞我,小時候沒寫完暑假作業第二天就要開學報到的時候,我也有這種焦慮。 我媽兩手交叉放于小腹,躺得氣定神閑,她的手機放在旁邊,揚聲器播放一段波若波羅密心經,不是王菲那首,是真的咪咪麻麻哄哄阿里機答禮吉薩,聽得我想跳起身給佛祖磕個大頭。我媽也在焦慮,平時這點她早睡了,今天沒睡肯定是因為我爸沒回家。我猜爸應該晚上吃飯時還在,后來被個電話短信叫出去了。這么幾十年,我實在搞不懂,要沒看透就別跟他過了,要過就別在乎這個,干嗎非得拿苦果當滋味。我媽這樣讓我心驚膽戰,常說mama的人生就是女兒的人生,我真怕和她一樣,日子過她這樣可真算是完了,我曾懷疑過她是不是還跟之前出軌的對象聯系,后來發現沒有,這讓我更失望了。 我爸在第二天午飯時現身餐桌,向來都有他的飯備著,他坐下來就吃,順便吃著飯指點江山,但現在這情況也改善了許多,早先他不來都不讓開飯,開飯前還有段演講要做,也許是他有別處天地可以施展,勻下來就顯得不多了。吃著飯他問我暑假有什么規劃,我說,沒。他立刻聲音高八度給我上了一課。昨天他宿的那家一定是沒他種的那家,讓他對子女的控制欲又都兜頭往我一個人身上傾倒。我忍了他半小時,我媽給他盛了碗湯,才讓他暫時下課,又說這湯的問題了:他嫌滋味不濃,rou又悶老了??傊词裁炊加忻?。 他不問我和劉文甫的事,一因為我是女孩,他的大男子主義里女性和男性不是一個物種,不僅存在階層差異,還存在要避嫌的封建隔膜;二因為他覺得這事不到談婚論嫁都跟他沒有關系,他才不cao這個心。我爸真是個各方面都達標準線的傻逼 ,我媽能自人堆里找出這么一個也是不容易。 劉文甫不是問題,我們已經算是在date期,這次沒約成,當然要再下次約,而且我比他小十多歲,他是先把我當個meimei的,當然要讓著我,所以很快就約了第二次,我欣然赴約,穿得又漂亮又精神,我們在靠銀灘的露天桌臺上就著燭光吃西餐,一般好吃,顯然他也對菜色失望,酒倒是不錯,我們就著酒聊了不少。我感覺到他挺喜歡我的,也有在照顧我。我不動聲色打量著他,沙灘上反射的月光加上燭光讓他的眼睛顯得很明亮,他的形體很好,脊背一直都是直的,很自信。我突然有點明白岳嵩文那種意思了,一個完全和你缺陷相反的人的確容易欣賞,這種人的愛也會讓你覺得補償。但我一向看不起這樣,我從另一種方面看劉文甫,有點怔忡,他像更年輕氣盛的岳嵩文,盡管埋藏很深,他顯得既有心計又活力親和,我們還不夠熟,如果他也有像老岳那樣的控制欲,八成要再相處近了才能清楚。他受的教育也是西方化的,老岳更有東方味,他留學去的是日本。 我拿他們比較,比較來去間,這次約會也結束了。劉文甫把我送回家,我跟他告了別往家里走,一直覺得身上粘個視線,抬頭看我媽披著件絲質的外套低頭看著我,我抬頭看了她一眼,腳步沒停向門處走,打開門了,客廳里沒人,我回房間的路上也沒遇到我媽,我媽也沒來找我問什么。 劉文甫給我發了短信,措辭彬彬有禮又有點情真意切。他國語不好,我英語就那回事,剛剛吃飯的時候和他聊用了幾句,他這條就是英文的,有些省略的拼寫看得我有點吃力,但還是仔細讀了。睡前想起我媽露臺上那審視的眼神,真讓我不舒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