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當
老岳再和我說話時,是晚上睡覺前,他靠近了床邊,我窸窸窣窣攬著被子,為他空出一片地方,然后看著他,有些忐忑,有些委屈,有些埋怨。從中午到現在,老岳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他這人小氣起來都有點幼稚。 老岳跟我說:“程霜,你回學校一趟吧,校舍委在查寢?!?/br> 我醞釀了半天的話都沒有機會出口,看墻上的表:“已經九點了!” 老岳說:“十點封寢,你開車去,時間足夠了?!?/br> 我跳下床穿衣服,老岳站在那里看著我,我回頭停頓一下,剛想開口,老岳說:“快走吧,別誤了時間?!?/br> 我只能不顧他。待我要出門了老岳都沒從臥室出來看我一眼,我覺得難過,也覺得荒謬,在老岳這里,小題大做是他總在做的事情。 一張名片而已,他想的也太多。 待到了學校,我出現在宿舍門口,舍友驚奇看我,我說點完名了嗎?她們道:“點了,你去樓下535找那個學姐消除吧?!?/br> 我點著頭關上門,向樓下一層走去。原來真查寢了,老岳沒有騙我?!梢閷?,之前說好了的舍友們沒有一個人通知我。 在宿舍硬板床上勉強躺了一宿,天光一亮我便自動醒了,再怎么閉眼蒙頭也睡不下去,我干脆起來洗臉刷牙。開門時弄出了聲響,一個舍友翻身低聲咕噥了一句,我放慢動作,洗漱完回來,她們差不多也醒了。我坐在桌前打開了化妝盒,卻發現里面亂七八糟:眼影盤粉碎,眼線筆和睫毛膏開著蓋子干涸,粉底瓶子是碎的,染得每一樣東西上都是,我一瞬間還覺得可笑,都多大人了,還做這種事。 也懷疑不到哪個具體的人身上,可這個包好好放在宿舍里,放在我的桌子上,怎么地就成這個樣子,就算不是舍友做得,也是在她們默許之下的。 我沒有聲張發作,將化妝包拉鏈拉上,她們還都躺在被子里,也許有的醒了。我把化妝包扔回桌面,很大一聲響,宿舍里原來還有些窸窸窣窣的聲音的,這一剎那全停了,鴉雀無聲的。我對著鏡子穿好衣服,推門走了。 校園里很空蕩,間或一兩個包夜歸來的男生,虛浮著步子,半瞇眼睛,我穿過他們,迎面有兩個女生,穿著成套的運動服,帶著耳麥在跑步。 我像是突然發現,我的學校這樣大,天空是這樣的開闊,教學樓高聳,壓迫我的脖子。甚至地面上還漂浮著一層晨霧,鳥驚惶而叫,值班室的大爺在一把老板椅上昏昏欲睡,我一個人穿過不明亮的大廳,穿過學生會花哨的畫報,穿過xx界賀母校誕辰xx年的銅黃鏡子,來到了教學區,老岳的辦公室門前。 這扇門有多熟悉呢?我總裝無意經過,用余光掃里面的光景,還總躍雀著跑過來,整整頭發才進來,還總在里面跟岳嵩文說話,岳嵩文在椅子上坐著看書、看電腦屏幕,就隔著這么一扇門,門對面有扇窗戶,窗戶外面有綠油油的樹,還能吹進去軟軟的風。 我在門口蹲下來,靠著墻壁把臉埋進手臂里,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人拉起來,老岳站在我面前,問我:“怎么在這里?” 他看著我的臉,我自己摸了摸,才發現自己是哭得很慘。 老岳離我這樣近,他就問我一句話,我就覺得他是在關心我的,我什么也不管,只抱住他,把臉往他懷里埋,反正現在還太早,什么人也沒有。老岳被我撞得后退了一步,還是用雙手牢牢環住了我。 “讓我先開門,進去說?!崩显琅牧伺奈业暮蟊?,我慢慢松開他。 門打開了,老岳走進門里,我卻什么也說不出來,什么也不想表達了。 我從不覺得我能討人喜歡,但也沒覺得我這么招人討厭。怪不得大家都跟我生疏,怪不得宿舍里其他人都一起上下學卻不帶我,怪不得晚上在宿舍玩游戲的只有我,他們從外面吃了飯才回來,我還真是沒有朋友,也沒有人關心我,跟父母的關系也不好,反正在人際關系里我就是一團糟。這樣說起來真輕松,我還覺得自己根本不在乎呢,但事情現在擺在眼前了,我覺得好委屈,覺得特別不公平——為什么就是我?我就值得過這種日子?我真是委屈死了。 老岳久久沒有見我動作,他伸了手來拉我,將我拉進門里,再關上了門。關門時我站在門前,于是他就離我很近了。老岳白而平淡的臉,淺淺的在鏡片后流光的眸子,他挺直的鼻梁,半抿的嘴唇。我突然問他:“岳嵩文,你今年多大了?” 岳嵩文一愣,也沒有想到我會這樣問,他還是回答了:“四十五,怎么了?” 我笑了,“老岳,你四十多,頭發怎么是白的?” 岳嵩文垂了眼,“少點你這樣不聽話的學生,我的頭發大概還是黑的?!?/br> 我笑了,笑著笑著就哭了。 老岳轉身,去打開了飲水機,取出了茶葉,倒在水杯里,飲水機很加熱完畢,老岳彎下腰接水,接好后,他坐在辦公室里的沙發上,捧著茶水,靜靜看我。 我不孤單,我哪里孤單——我哭一場,老岳都做我的觀眾呢! 我一直在哭,老岳本是等我不再這樣鬧,可他一直都等不到,他看了兩次表,最終將茶杯放在了桌子上,起身來拉我,攬著我到沙發旁,他坐下了,我蹲在地上,伏在他的膝上繼續抽噎,后來就跪在地上,趴著他的膝蓋沒了聲息。 老岳摸了摸我的頭:“好了,好了?!彼f:“不要哭了?!?/br> 那時我其實早收住了眼淚,只是老岳的膝蓋很可靠,趴著很舒服,我不愿起來。 老岳道:“霜霜,你現在哭什么呢,你要是早聽我的話,我不會為難你的?!?/br>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霜霜,不是我,不是小程,是霜霜,大家都在叫我的那個霜霜。 他這樣親昵的稱謂,后面卻是這樣一句話。 我要聽話。 他要我聽話。 我還不夠聽話嗎? 和岳嵩文在一起之后,我變了太多太多,我作息規律,不再抽煙,也不嗜酒,不每天去夜店,甚至拿起了書本念書,我做了太多我不喜歡的事,而從前,我做我所有喜歡的事,因為我就是我,現在,我不是我了。 岳嵩文還想怎樣呢?要我變成什么樣才滿意呢? 他有暴虐的傾向,強烈的控制欲和性欲,他要我滿足他所有的要求,我可以,我做到,因為他是岳嵩文,不是別人。 我愛他嗎?——上一次這么問自己的時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聽到男孩對我說“我愛你”,那時還小,我躺在家里粉紅色的床單上,看著天花板的暗昧的燈,問自己,我愛他嗎?——而現在,六七年過去了,我長大了。我早就沒有愛過,我不信愛了,愛不能果腹,不能止渴,反而讓人貪圖更多。愛是不冷靜,是不體面,是意亂情迷,是倉促敗亡。我此時此刻問了自己:我愛老岳嗎?只能想到一個回答: 老岳的膝蓋很好趴,我伏在上面,像一只松鼠抱住了結實的,被陽光曬得很暖的樹干。 這就是我的答案了。 岳嵩文說:“你想多為自己打算,這是理所應當的。只是你越過我去打算,就不應該了?!?/br> 老岳摸著我的頭發,我忽然發覺自己的姿勢像一只狗,我的主人告訴我:“我已經和金培元打過電話,今天上午你沒有課,去找他談談吧?!?/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