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難渡
自那天茶館一見,我之后與李振華又有幾次碰面,各種地點各種情形,他跟著一幫我們都認識的朋友,眾目睽睽之下,他先打招呼,我不搭理他說不過去,就也應了一聲。 李振華總笑笑,跟著他那幫朋友走了。自他和王藝弘分手,我便不讓王藝弘到我學校里來找我,認識李振華的哪個不認識王藝弘,我怕她聽見別人議論她。不過王藝弘也不常和我出來了,之前和李振華有個什么小吵小鬧的就跑出來給我哭訴,這次真分了手,她什么也沒說。 后來我們聯系也少了,她說是因為考試,我說那你安心復習。 她在電話那頭說好,又提起點精神來講她近日上課時的一樁搞怪趣事,她話起了個頭,她的母親遙遙叫他:“王藝弘!” 王藝弘匆匆地對我說了句:“我媽叫我呢,我一會兒打電話給你?!彼龑⑹謾C拋在一邊,卻忘了按掛斷鍵。我也就聽見她跟她mama講的話。他mama先問她一張銀行卡,好像在理什么帳,接著王藝弘說到“爸爸”,我想起來李振華說的王藝弘家里會出的事,就是這幾天吧,怪不得王藝弘情緒一直不好。 我不想再聽,也怕王藝弘回頭發現她忘記掛斷電話,先把電話掐了。 放下電話后我在沙發上發呆,老岳走過來問我,車庫門有沒有鎖好,他說今晚有雨,車庫里會積水。 我久久回神,呆愣愣望著他。老岳見我沒有回應,極富耐心地復述。 我看著老岳,他的神情從來這樣平和,我沒有見過他大悲大喜的情緒,只見過他面上不動聲色的慍怒,這才讓他有些像一個凡人。除此外,老岳像神,更準確說是一尊玉雕的仙人像。不以物喜,一副悲天憫人的樣貌,卻看不起俗塵瑣事,不愿渡眾生,只愿看眾生苦。 老岳永遠能站在任何事的局外,沒人能拉他下水,沒人能撼動他的心腸一絲一分。 就應該這樣活著吧,我真羨慕老岳,也崇拜他,人就應該像他這樣活著,永遠不受外事牽掛,也許只有這樣才能永遠不受傷害。 岳嵩文又問了我一遍,見我還沒有回應,他用食指指節叩了一下我的額頭:“在想什么?” “王藝弘——”我不自覺地就說了出來,再看著老岳的臉,我上去環住老岳的脖子,問他:“你知道王藝弘家的事?” 老岳任我纏在他的身上,他順勢坐了下來,貼著我坐下了?!斑@和你沒關系?!?/br> “我就想問問?!?/br> “你想幫她?”老岳看什么都清清楚楚,我卻還嘴硬著說:“就問問而已……我跟王藝弘挺好的,她出了事我也擔心?!?/br> 岳嵩文將我從她身上推開,去拿書架上的書,指頭劃過書脊,他抽了一本稱心意的,我壓著他的手:“老岳,你怎么把李振華他堂哥撈出來的?!?/br> 岳嵩文說:“小程,這事你管不到的?!?/br> “你不能幫個忙?”我說:“王藝弘家不比李振華一個人能拿得出手??!?/br> “她家里的事也比李振華的大?!痹泪晕恼f:“我沒你想的那么有本事?!?/br> “老岳,我覺得你可厲害了?!蔽屹N著岳嵩文的耳朵,實際上這句話我說的真心真意。 “沒你想得那么簡單?!痹泪晕纳形创蚩〞?,所以還有閑心與我說話,但也就著一句了:“上次李振華的事你還沒長教訓?你自己認為你跟他們關系好,他們未必真和你親近?!?/br> 這話說得我臉面無光,真是讓他說得我一文不值了。我也生氣了,他就坐我距離一尺多的地方,我覺得他離我很遠很遠。岳嵩文把那本書打開,即刻看了進去,不準備再理會我。 之后我自己一個人冷靜下來,察覺自己言語欠妥,老岳說我跟王藝弘關系不近,其實我跟他關系也不近,我怎么能致使他給我做事?他面色也不好,可能也覺得受冒犯了?我又把自己當回事了,他也不欠我的,是我自己想當然。 事后我找了個時機給他道歉,老岳倒笑微微的說:“小程,忘了這事吧。我早不記得了?!?/br> 周五中午,老岳去開會,我去食堂吃午飯,遇到了李振華。 李振華坐在一堆男男女女里,朝我招手:“霜霜,來坐這里!” 我看了他身邊的人,坐在了他的對面。 李振華把飯卡扔給了坐在最邊緣的人,自然地吩咐說:“幫忙買瓶酸奶吧,二樓那家?!?/br> 那人將飯卡還給了李振華,拿起了桌子上自己的飯卡,沖李振華一笑,轉身跑上了二樓。 李振華不以為意地轉過頭來,對我道:“霜霜,怎么今天在學校吃飯?” 我說:“想吃就吃了?!?/br> 李振華被我這么一懟,也沒怎么覺得丟了面子,反而淡淡笑著。他身邊的女孩子卻唯恐他不高興,轉移了話題,對我道:“哇,程霜,你可以啊,又買包?!?/br> “好看吧?”我隨意嬉笑著敷衍一下,埋頭吃飯。 “你男朋友送的???”女孩道。 我看她一眼,也沒回答。非要是別人送的嗎?這包我自己買得起。 那女孩用手肘頂了頂李振華的胸膛,“哎,你瞧瞧人家吧?!彼沃钫袢A的手臂,李振華抖抖顫顫往嘴里喂了口飯,摟住這女孩:“行了,你都說幾天了。一會下課咱就去廣茂,你看上什么買什么,行不行?” 女孩笑嘻嘻地親了他一口,“也不多花你的,就上次看的那個包就行?!崩钫袢A自自然然的回應她,我這才明白他們倆的關系,驚訝著問:“你們倆怎么成的?”這個女孩我在很多個趴上見過,也在一起玩過幾次,可沒聽說她和李振華有什么曖昧。 李振華和女孩互相指著對方:“還能怎么,他追我的?!?/br> “胡說,不是你追我的?” “你還好意思說?當初誰在籃球場上給我送水來著?!?/br> “哎李振華你臉皮挺厚啊?!?/br> 他們倆打著嘴仗,身邊的幾個人也都附和著笑著,看他們這對新晉的歡喜冤家,我看了一會,生出幾分厭煩。雖然我曾經像他們這樣,也在分手之后立刻找了新的人來填補,馬不停蹄地尋歡作樂。但現在突然覺得這樣好可憐。 李振華和他的新女友玩笑著,不忘側眼過來觀察我,“霜霜,你下午也有課?” 我說:“沒課?!?/br> 這時,那個跑腿的人回來了,把酸奶遞給了我,李振華接了,為我擰了瓶蓋,撕下了密封的錫紙,紙上殘留了凝固的酸奶塊,他順手含進嘴里,才抬頭對我笑。 眾目睽睽,是他的把戲。他的女朋友夾了一口菜,裝作沒有看到。其他人,都是認識的,也都知道我和李振華之間那點不清不楚,此時也都陰陽怪氣哼哼兩聲,也不說什么。 李振華將酸奶遞到我面前,我沒有接,他把酸奶瓶放下,仍是笑。 我吃完了,端了盤子走人,李振華在后邊背上了一根書包肩帶,站起來叫我:“霜霜,等等我,我給你說點事?!?/br> 我停住腳步回望他,李振華和其他人打了招呼,匆匆在女朋友頭上親了一口,大步跟上了我,“跟我來?!?/br> 我抱臂跟著他。 走到無人的地方,李振華回頭調笑我:“怎么,現在不和我劃清界限了?” 我說:“那天看你在岳嵩文面前乖得像個孫子,我不怕你了?!?/br> “你從前還怕過我?”李振華一點也沒有生氣,笑瞇瞇地看著我。我感覺到他越來越像他的舅舅金培元了。 “我怕你蠻不講理,怕你耍瘋賣賤,怕死了你?!?/br> 李振華哈哈大笑,笑完了對我說:“霜霜,你真可愛?!彼炝耸謥砟笪业哪?。 “少廢話,有事說事?!蔽冶荛_他的手,皺了眉。 李振華道:“有事,當然有事?!彼f著話,眼神卻望到遠處,“哎,那是你的車?” 他指得就是金培元送我的那輛。金培元挑選得極其貼心,這輛車不貴,也絕不便宜。岳嵩文把車庫讓給了我,任他的寶來受風吹雨打,適逢雨季洗車不易,他的寶來更顯破舊,老岳不甚在乎。他今天上班還開過來了,就停在教學樓前的花壇旁…… ——我是又想到了老岳,無論什么事,我都能想到他?!钫袢A在我前面一步,回頭來,那含著笑的高傲神情,讓他更顯得討厭。他說:“霜霜,你告訴岳嵩文,我舅舅把人送到地方了,他什么時候去都行,人等著他?!?/br> 我問什么人,李振華道:“你去問問岳嵩文,如果他能告訴你,我也能?!?/br> “行了,我知道了?!闭f著我轉身走,李振華拉著我的胳膊,笑得可親:“霜霜,別急著走啊。明天晚上有空沒,我請你看演唱會啊?!?/br> 我說不用,李振華從口袋里抽出一張折迭了的門票遞給我,是貴賓席,門票的正面印了很多明星,底下用白色字體寫著他們的名字,第叁個就是于露茵,李振華說的,在北.京見到和岳嵩文挽在一起的女人。 李振華用一種蠱惑的語氣,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手指頭就點在于露茵的頭像上,“霜霜,去吧?!?/br> 我看他不是要請我看演唱會,是存心給我心里添堵,我一把甩了他的手,走掉了。 回家時老岳坐在客廳里看書,他剛剛開完了學校的會議,玄關處掛著一件他較為正式的西裝外套。老岳穿西裝很好看的。我走近了,老岳垂著眼看著書頁,說了句:“回來了?” 我嗯了一聲,向屋里走,換了衣服出來,老岳將書倒扣在茶幾上,起身問我吃飯了嗎,我說吃了,他點著頭走向廚房,他還沒有吃,要開始做飯了。 抽油煙機的聲響,我打開了電視,預備著要看我中午的保留節目非誠勿擾,然而換著電視臺,看到了一個女孩的影子一閃而過,我猶豫了下,將頻道換回來,于露茵穿著抹胸的霧靄藍紗裙,在舞臺上唱歌。 我調小了音量,她的歌聲模模糊糊,表情也迷離。舞臺妝偏濃,在她年輕的臉上顯出一種生機勃勃的嫵媚,有人說明星和素人是完全不一樣的,尤其在私下里,明星會有素人沒有的氣質,言行舉止都比素人漂亮,要么人家去當明星呢。 在李振華的口述里,我想象著老岳,他穿他那一身sao而不露的衣裳,挽著漂漂亮亮年紀輕輕的小明星,從人群里過去。 老岳從沒和我在公共場所親昵過,拉個手都不行,我永遠在他側后方的位置,像個跟班一樣。 不知什么時候,老岳站在了我的身后,他還系著下廚的圍裙,整個人看起來柔軟和順。他不知和我一起看了于露茵多久,我只聽他說:“你和李振華又見面了?” 我忙轉過頭,“就今天中午,說了幾句話。他有話讓我帶給你?!?/br> “什么話?”老岳自然的問。 “他讓我告訴你,人到了,你什么時候去找他都可以,他會等著?!?/br> 岳嵩文點了頭,“好,我知道了?!?/br> 我看著他,也不敢再看下去,然而轉過頭去看熒屏中的于露茵,將更為尷尬。如此進退兩難中,老岳對我說:“怎么聲音開這樣???”他理了一下圍裙的高度,一面向廚房中走著了。他這樣自然平和,仿佛不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然而他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他這么注重細節且謹慎,一盒用過的保險套,他如果想瞞著我,完全能讓我一無所知,然而我還是知道了,我還知道了于露茵——李振華能看到他,他也能看到李振華。 岳嵩文為自己做了兩個菜,獨自坐在餐廳吃。而我早已暗自換了頻道,電視上現在是一位張口閉口我媽說我媽說過的媽寶男,臺上二十四位女嘉賓滅燈二十叁盞,剩下一個,將他罵了個狗血淋頭之后,也把燈滅了。 我隨著主持人的幾句揶揄,心不在焉地笑了兩聲。 老岳在餐廳抬起來頭,看了我一眼。我起身蹬蹬蹬跑到他身邊去,搶了他的筷子吃了兩口菜,他靠在椅背上,用很溫和的目光看著我,更像看一個小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