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番外三百二十九 風雨故人來
書迷正在閱讀:我在皇子身邊蹭紫氣、春日櫻桃(校園H)、上她成癮、反差、偏執占有【穿書】、快穿之撩了男主以后(H)、月中記(玄幻 1v1 sc 微h)、愛情在香港落機、【全職all向】繞指柔、字典與圣經。[GL|姐妹]
中飯時辰,眼看天漸漸沉下來,幸好到了一座城里,街比先前幾個鎮子寬敞,開鋪子的、做買賣的、趕路的,都有。 蕭禾烈尋了家明亮的店面。 里頭蹦出個瘦伙計忙把馬牽下去。 小二邊迎邊問:“客官,您來點什么?小店菜色齊全,酒也好?!?/br> “兩個炒菜、兩個饅頭?!笔捄塘覓吡艘谎厶孟?,一半桌子有了客,“點個清凈些的房?!?/br> “好咧——”小二倒是挺熱情,叫喊得尤為高興。 蕭禾烈撿了個靠窗的位。出門在外,他喜歡背靠墻、手靠窗,這樣就無需顧忌身后,只要防范眼前,且能觀望內外動靜。謹慎的老江湖多半有這么個習慣。 “齊活!”小二麻溜擺出一盤炒羊rou、一碟鹵豬肚和兩個饅頭。 這些個菜,自然比不得府里,但充滿各地鄉土味兒,蕭禾烈每回出門在外都樂意嘗嘗,而且這家店收拾得還算清爽。 ★ 約莫半個饅頭的功夫,窗外猛然咋了聲“下雨啦”,街面上哄亂起來。 天上掉了幾顆雨點,又沒有了。風開始拖枝拉葉,搜刮街面上的一切。黑云翻滾,正在調動四面八方的雨水。 蕭禾烈知道,暴雨要來了。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上蒼終于將聚集的力氣一股腦兒傾倒出來。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砸出一片凹塘。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人間一片喧騰,人間萬籟俱寂。 小二忙不跌地放簾、關窗。 桌角,瓷白的茶壺上濺了幾滴雨,呈現斑斑點點的灰,好似一幅不清不楚的水墨畫。 蕭禾烈順眼望去,已是人去街空。只有幾個手腳慢的,也還在奔命。 不知何故,此情此景讓他記起多年前的長安,也是這樣,徹天徹地的雨。 “客官!”小二已到跟前,別過身子關窗。 突兀打斷蕭禾烈思緒的,不是小二,而是窗外的一幕:一個身子在泥水里扒拉。披頭散發不辨耳目,緊貼身上的衣裳像繩子一樣糾纏著。終于從地上起來,走不到幾步,滑倒了,又趴了水塘里。到底經了怎樣的遭遇,才使得這么一個人兒羸弱得只能在雨水里翻滾,卻如何也爬不開去。 “哎——客官——”小二伸長脖子勸阻客人別出去。 蕭禾烈箭一樣竄出門外,又箭一樣轉進簾子。 “熱水!”蕭禾烈把撿的人兒往樓上拖。 “???”小二張圓的嘴巴立馬被命令壓扁,溜進廚房招呼熱水。 蕭禾烈用身子推開門。 小二這時也竄上來了。 “被子!” 小二跳上床頭,抱了被子,鋪在地上。 “婦人!”蕭禾烈扯過床上的墊被蓋在要飯的身上。 小二沒了蹤影。 眨眼功夫。 小二拉著個老婦人過來:“住店的!行不?” 蕭禾烈已候門外:“還請阿婆幫忙,給里面人換身衣裳?!?/br> 老婦人一時不知四五六。 “哎呀!”小二插嘴,“要飯的!不行啦!公子偏從水塘里拖進來!” 老婦人這才弄清緣由,定睛瞅了瞅面前的人,只身進了房內。 蕭禾烈拉起房門:“抱床厚實的被褥?!?/br> “馬上來!”小二跐溜鉆進了隔壁空房。 半晌,老婦人開了門。 蕭禾烈迎進來。 “快把人弄到干實的地兒去?!崩蠇D人朝他。 蕭禾烈朝老婦人施禮感謝,徑自去了里面。 掀翻在地的兩條褥子浸了個透,一旁衣服堆下淌了一灘泥漿子水,要飯的被滾到一角,干瘦的身子縮在他寬大的衣服里,與草草下葬的死人無異。 小二沖進來往床上鋪被子。 要飯的被橫放在床。 小二又到樓下把剛起鍋的開水端來半盆。 “你去忙吧?!笔捄塘彝巳バ《?。 小二硬是壯了膽子往床上瞅了幾眼,這才甘心離去。關門時又朝里面瞟了一眼,暗自嘆道:“唉,先前看似還能動喚,現在整個耷拉在那兒,死了一般?!?/br> 被子東西兩頭一卷,要飯的滾尸一樣裹在里面。蕭禾烈一把拉過身后的凳子,從桌上端來盆子放在上面,伸手一探,轉到臉架那兒,把今早洗下來的冷水摻了些進去。要飯的一雙腳被拉進盆,渾了一盆水。蕭禾烈抬身看了床上一眼,毫無動靜,走到跟前,觀量兩眼,俯身摸額,徑自出房。 “哎——客官——”掌柜的驚詫這時有人出去,外面****! “治傷寒的藥,有嗎?”蕭禾烈回過頭來。 “藥啊,”掌柜的晃著腦袋回憶,“先前倒有位客人落在這里一點,不知是不是您要的傷寒藥?!闭f著,從柜臺下摸摸索索掏出個油紙包。 蕭禾烈打開一看,是治癆的,扭頭沖進雨里。 掌柜的對著蘆柴簾子看了半天,實在想不通真有這樣的人兒。 ★ 半刻功夫,蕭禾烈沖回店里。 小二正從廚房出來,瞧他滿頭滿臉的水往下瀧,呼叫:“客官您這是------” 蕭禾烈把藥塞他手里:“煎上送來?!?/br> “哎!”小二回神,“不會耽誤!”奔進廚房。 蕭禾烈回到房間,朝床上望了幾眼,盆里一摸,水已經有點涼了。 轉身下去,端上一高桶霧氣騰騰的熱水來。 添了三四次熱水,夜幕降了下來。 “客官,”小二敲門進來,“您吩咐的藥成了?!?/br> “擱在桌子?!?/br> “小的先出去了?!毙《娔且埖耐饶_上退了死灰顯出幾分紅白來,替她高興似的,樂呵呵走了。 要飯的口眼緊閉,蕭禾烈用胳膊托著她頭,且手上端著碗,另一只手先輕輕把她嘴掰開一條縫,再用調羹把藥一點一點往喉嚨里順。 “熬一晚小黃米粥?!笔捄塘艺f這話時已是第二日中午。 “好咧!”小二依舊這么熱情。 “來一碗面?!笔捄塘野ぶ罱奈蛔幼?。 他早上第二次喂藥,發覺床上人回過暖來了,快要醒過來了吧。 “客官,”燙面是極快的事,小二已端了來,“面來了,想是把您累壞了?!?/br> 蕭禾烈從竹筒里取了筷子吃了起來。 一碗面盡了,蕭禾烈才覺出自己的餓來。 想來,難得這么疲乏。 “客官,您的粥也好了?!毙《凶∫蠘堑乃?。 “我來吧?!笔捄塘彝嘶貋韽男《掷锝舆^托盤。 蕭禾烈推門進房,床上人已經醒了過來。 聽見聲響,張開瞇著的眼。 這被救的雨中人兒,正正恰是那要飯女! 蕭禾烈走到桌前把盤子放下,端著碗勺來了床邊。 要飯女費力眨巴著眼。 蕭禾烈轉了下長枕把她墊高,端碗坐在床頭凳上,一邊用調羹攪粥一邊用嘴吹它;待涼了些,再一勺一勺往她嘴里送。 吃完最后一口粥,好似多了一絲力氣,要飯女自己縮動幾下,身子就埋到被子里了。 蕭禾烈端走空碗,在桌旁凳上坐了下來。 要飯女悶不作響,眼皮張張合合,要睡著的樣,望著頭頂帳子。 蕭禾烈從沒伺候過誰,這樣在房間一會兒,他覺得沉悶了點,起身出去。 ★ ★ ★ 外面沒什么事物是極度吸引他的,只是雨后的空氣很是清新與涼爽,街東到街西,散漫地走了半個下午,踩著斜陽返回客棧。 要飯女見他進來,奮力撐坐起來。 “醒了?!笔捄塘乙娝謴土巳藲獾臉幼?。 “又睡了一覺,好了很多?!币埮现饶_挪下床。 “把這換上吧,”蕭禾烈把一個包袱放到床邊,“剛才在街上看到的,不知合不合適?!闭f罷,出了房。 要飯女打開包袱,是幾件女兒家的衣裳。 換好衣裳,她用力邁開腳步走到門口,開門,門口沒人,她扶著樓梯下樓。 “吆,醒啦——”樓下小二驚嘆。 蕭禾烈已經三步并作兩步,閃到二樓去攙她。 要飯女被扶到一張桌前,小二也把幾個碗碟擺放好了。 “叫了幾樣,隨意吃吧?!笔捄塘野芽曜舆f到她手里。 “都是好菜?!焙孟襁@菜出于自己手似的,小二嘖嘖稱贊。 蕭禾烈盛了一碗雞湯,推到她跟前。 不知為何,要飯女感覺自己必定得喝掉。對方沒開口,但是擺在桌上的胳膊、望著她的眼睛、閉著的口,這些都給自己一個暗示:把湯喝掉,對身體好。 于是,她端起碗,毫無難處地就一飲而盡了。放下碗,嘴唇之間還有半許黏合,伸舌舔一下,香。 雞湯、大米飯、紅燒蹄髈------逐漸在她身上發揮效力,從腳板底到頭頂冒了一層汗。 “備些開水,再到外面買塊澡膏。好了叫我?!笔捄塘疑蠘侵胺愿佬《?。 “好咧,”小二對廚房扯開嗓子,“燒上一鍋開水——”又到柜臺跟掌柜的打了招呼,一溜煙出去了。 要飯女跟在蕭禾烈后面。 就在房外。 “難為公子拾我回來,”要飯女站在門口不愿再往里進,“藥也喝了,覺也睡了,飯也吃了,”她不會更多的繁文縟節,這些話就是莫大的感激之言,說完,退后一步,雙膝跪地,磕了頭,站起,“虧得公子了,”又鞠了個大大的躬,立了一眼功夫,終于放心地走了。 蕭禾烈立在那兒半晌。 此刻房內。 蕭禾烈坐在桌前,倒了杯水,卻沒有喝。 墻角還堆著昨日的衣物,水跡未干,一紅一黃兩只襪子夾雜其間。 不知哪來的一彎苦笑:為什么好像心里空空的! 轉而一想,不過一夜辛勞罷了,本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何必悵然! 遇她,因了命運巧合。 救她,因了情勢之下。 留她,因了同情之心。 一杯水下肚,起身下了樓。 “客官,”小二迎上來,“晚上吃點啥?” “牽馬?!闭f這話,蕭禾烈已至柜臺結賬。 小二吃驚他走得突然:“您要的一鍋熱水還在那兒呢!” 蕭禾烈沒聽見似的。 小二只得怏怏去牽馬?!翱凸?,”小二舍不得似的,把韁繩交付過去,“您走好?!?/br> 蕭禾烈朝他點頭,感謝他近日來的忙碌。 “您------”小二終于鼓足勇氣,“那姑娘------”他找不到合適的言語,還是閉了口。 蕭禾烈遞給他些碎銀,躍馬揚鞭而去。 噠噠馬蹄,一路京去,敲出暮色的孤寂。 蕭禾烈甩鞭,蹄聲更急,暮色更重。風在耳邊哀嘯,倉促、洶涌,一波接一波。寒氣撲面而來,侵襲胸膛,要將整個人間封殺在暗夜的架勢。 十年前的大雨,再浮眼前,他在疾馳的馬車內,那個孤苦的孩子在雨中。 十年后的大雨,他救了個在雨中掙命的人。 她的神態,與十年前的孩子那么像。 凄苦。 決絕。 一聲馬嘶,扯裂黑際—— 許是跑急了,左腿那個傷口定是抻出血來了,暈紅了大塊。要飯女靠著一個墻角慢慢蹲下,借著稀疏的月光揭開緊貼皮rou的褲腿:裂了,口子兩邊的rou與rou,面對面,又因遭了雨的緣故,張開的兩片rou顯出粉白來,漚了幾日的死豬色。 四下里尋覓,似乎大雨沖走了一切,眼下連一片樹葉都沒有。她只得放下疼痛,張望遙遠的月牙和漫天的繁星,盤算著今晚在哪兒落腳。 ★ “??!”要飯女被漆夜里的手嚇了一跳。 蕭禾烈。 要飯女說不出話來。 蕭禾烈蹲在跟前,清白的絹子里映出幾分紅來。 “你打算去哪?”說這話時,他已經包扎好立起身來。 要飯女動了動嘴,卻沒作聲。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回不了他的問,于是只能靠著墻角。 “如果你愿意,可以來我府上?!笔捄塘页?。 對蕭府而言,也就是多雙筷子的事。 可對要飯女就是關系生死的事。她睜大眼睛,然而,目光中的那絲驚喜隨即暗淡下來。 “你不樂意?”蕭禾烈不知道其中緣由。 沉默。 要飯女開口: “以前,我也進過一家。 叫卞府,鎮子離這兒遠得天南海北了! 起初,我高興得很。 因為告訴我吃的夯實,只要勤懇。 你想,能有片瓦遮身,有東西填肚,就是天造我了! 哪有不去? 后來,日子一天過一天。 身上的活也跟著一天重一天。 我不怕苦——我吃過苦——也肯吃苦—— 雖吃的是人家鍋灶,但也算是個有根有腳的人了。 他們見我肯干,粗啊細的都來叫我。 我比不得周圍些人,所以一聲不敢吭,只顧埋頭撅臉地干。 但是,他們慢慢消我的食,一天供兩頓;后來只有晚上一次,稀的。 再后來,死命打我:拿鹽水浸上柳子條,關起門抽,打得我沒地兒鉆! 哪里是懶了——那是餓的啊——上山下田,氣力早就隨汗流盡了—— 也有好人,同炕的毛阿婆,告訴我老爺喜歡甲魚湯。 我沒得法子,就夜里下河摸王八子,白天咬了牙干。 哪就這好運,夜夜能逮個呢? 沒有,又是鞭子! 毛阿婆說,墳塋腳下的溝里多。 尸首爛了,水鮮。 我就續個火把上那去。 四下就我一個人火頭大,擾了,慌;火頭小,暗了,慌——天蒙亮回了炕上,才覺得自己真又回來了! 不知是老爺吃膩了湯,還是怎的,他們最后還是把我踢出了府。說是我害了傳人病,身上全是血包子。 其實,渾身上下的膿疙瘩包,全是一夜一夜的蚊子! 那地方,墳多,草多,一見光,全來了?!?/br> 沉默。 “府上,”要飯女把手搭在腿上,仰起頭,“一天幾頓飯?” 蕭禾烈動了動唇。 “洗衣、燒火、劈柴、喂牲口、下田拉犁,我什么都干得,就是想一天三頓?!币埮郯桶涂粗?。 蕭禾烈正要開口。 “兩頓,”見他不應,要飯女慌張自己要多了,“兩頓也行,一頓我實在吃不飽?!彼穆曇?,最后低得和她的頭一樣,深深埋在兩膝之間。 “保證吃飽?!边@是蕭禾烈回她的話。 多年以后,回想起來,雨兒仍覺得這話擲地有聲,值得信賴。 “客官,您又回啦!”小二驚呼。 掌柜的被吵醒,撐起惺忪的眼。 “還有房嗎?”蕭禾烈朝他。 掌柜的這才看清來人正是舊客:“還是您原先的房,行么?” “正好還空著呢!”小二歡喜地插嘴。 “再開一間,”蕭禾烈排出一錠銀子,“最好隔壁?!?/br> “有有有,”掌柜的見了那甸閃光,立馬撤去困色,砌上笑容,“您放心,馬上給您備好,那水還在鍋里焐著呢,還要?” “打上樓?!?/br> 掌柜的眼一直跟到樓上:這野丫頭,真是腌臜夠了!怎么這位爺就是領著她呢? 他抓起銀錠子塞到腰下抽屜里,朝樓梯撅撅嘴,“去,給安排個隔壁房?!?/br> “兩頭不都有客么!”小二嘀咕了一句。 “騰一個出來。換到別間兒去!” “行!”小二應下。 “干凈點兒!”掌柜的補了句。 “得!” “先在這坐會兒,等房安排妥當,”蕭禾烈倒了杯水遞去,“你叫什么名?” “沒名?!币埮硕苏?。 “多大?”蕭禾烈又問。 “不清楚?!?/br> “家是哪里?”蕭禾烈再問。 “沒家。打記事,我就跟著拐爺爺和哥哥四處討飯?!?/br> “你有家人?”蕭禾烈不解,“怎么沒同他們一起?” 要飯女怔在那兒,雙眸蒙上一層水霧。 ★ “客官,”門沒關,小二徑直進來了,“隔壁間兒給您收拾好了,洗澡水也給您兌好了,對了,之前您吩咐買的澡皂?!闭f著從懷里摸出塊巴掌大的綠紙包。 “去吧?!笔捄塘医舆^皂。 “有吩咐您樓下叫我?!毙《荒樥\意。 他也是個灰塵里打滾的人,所以見著有人搭救苦命人,由衷喜歡這樣的菩薩善人。 “去洗個澡吧?!笔捄塘覐陌だ锶〕鰝€銀盒。 要飯女隨他來了隔壁的客房。 房內布置與剛才的一樣,添了個半人高的大圓桶。挨著澡桶,加了兩張椅子,一張上面擱著一銅盆開水,里面騰升著熱氣,盆里還飄著個葫蘆瓢。另一張上,平攤了一塊面巾。 “覺得水涼了,”蕭禾烈指著圓椅上的銅盆,“舀點熱水進去,這是澡膏,擦在身上洗得干凈,”見她盯著方椅不應話,“這椅子是讓人踩著進出桶的,尤其是出來,以防滑倒,加了面巾?!?/br> 要飯女朝他點了頭。 蕭禾烈叩開銀盒蓋子,取了一撮褐色葉子,交她手里:“邊洗澡邊嚼?!?/br> 趁著洗漱的檔,蕭禾烈去樓下吩咐了飯食,問小二要了一盆清水、一缸酒,還有個空盆?;亓朔績?,又從包袱里找出一個瘦長的白藥瓶、一卷齊整的包扎條。 要飯女出來,已是半個時辰后的事了。 時至深夜,除了璀璨的閃星,外面沒有熱鬧可言。 要飯女從頭洗到腳,一捧發,圈在頂上。 “比之前清爽多了?!笔捄塘倚α?。 要飯女只顧站在門口,眼看有人打量自己,反倒因了干凈不好意思起來。 “進來坐?!笔捄塘艺惺?。 要飯女坐到桌旁。 “床上?!?/br> 要飯女坐到床上。 蕭禾烈來了床邊,拉來床頭椅子坐下:“腳?!?/br> 他拍拍自己的膝頭。 要飯女愣在那兒。 蕭禾烈又朝她笑,示意她不要怕。 要飯女目不轉睛看他。 蕭禾烈托起她的腿擱在自己身上:“上點兒藥?!?/br> 要飯女沒作聲。 蕭禾烈拉起褲腳一瞧,忍不住多盯了她兩眼:“會疼些?!?/br> 要飯女還是沒作聲,看著他撥弄瘡子。 蕭禾烈兩只手由傷口外延往里,一圈一圈擠壓,十來下,膿水一點一點被按出來,紅里帶黃。再看她:屏著氣,身子抻得直直。 蕭禾烈時不時擰干清水盆里巾子擦拭膿水。巾子每觸到傷口一次,她就抖一下,額上滲出密汗。 “這傷口原先很大,”蕭禾烈分散她的注意力,“怎么來的?” “狗咬的?!?/br> 蕭禾烈見她身子成了“弓”字,牙齒狠咬下唇。 “我給你個名吧?”蕭禾烈拉過空腳盆,把她的腳放進去。 要飯女的眼,閃亮起來。 “忍住?!?/br> 要飯女的眉,緊蹙起來。 蕭禾烈手里的那缸酒,緩緩沖刷著她腿上的洞,如火烤,逼得她掐著被褥,無法動彈。 “雨兒——”蕭禾烈抬頭,“叫雨兒,你喜歡嗎?” 要飯女——不——雨兒,點頭。 她的睫,撲閃著。 是腿疼嗎? 不全是。 一缸酒,仿佛苦熬了半輩子,終于完結。 雨兒閉上眼,淚下來了。 “很疼很疼吧?”蕭禾烈望著她。 雨兒睜開眼望著他,搖頭,笑了。 清好傷口,蕭禾烈托起放著藥粉的包帶:“就好?!?/br> 雨兒點頭。 蕭禾烈一把將藥反扣在鮮紅的瘡上,加緊包扎,一層一層。 藥一上腿,不亞當初那口,腌得人哆嗦。雨兒不知如何蹚過去,直勾勾盯著腿,眼神,已疼得恍惚。 “好了?!笔捄塘医K于停了手。 雨兒的唇,印著深深的痕,她費力想道聲謝,卻虛脫得要向下倒。 蕭禾烈將她扶到床上,自己收拾東西。 “早啊,客官?!闭乒竦拇笄逶缫驳瞄e,無需抓賬。 “兩碗面,兩碗米湯?!笔捄塘乙孙埵?。 “得嘞,”掌柜的一眼瞄到他身后,“吆,客官,您把這要飯的姑娘倒是收拾得齊齊爽爽!” 蕭禾烈尋了個避風的位扶雨兒坐下。 “前個兒還像閻王殿里的呢,瞧瞧今個兒?!闭乒竦囊贿厯u頭,一邊咂嘴。 雨兒雖然聽著這話,依舊低眉順眼坐著。 “那,鹵鵝腿要嗎?”掌柜的沒得客人的應,自覺沒趣,“味可正著呢!” 蕭禾烈看了一眼雨兒:“來兩只,另外包上兩斤牛rou、四個饅頭,帶走?!?/br> “好嘞,”掌柜的應下,“客官今個兒就要退房?” “早飯后?!?/br> “客官,”小二端上早飯,“您要的都在這兒,饅頭走時再幫您包,不起皮?!?/br> “給我找匹馬來,挑好的?!笔捄塘疫呎f邊示意雨兒吃。 雨兒已經沒有昨日那么惶恐,自己拿起筷子吃面。 “馬是有,”小二為難了,“可這大早上,恐怕馬販子們還沒開市?!?/br> “想想別的路子,”蕭禾烈在小二的托盤里壓上一錠銀子,“這是馬錢,”又放上一錠,“這個你自己拿上,這些時日你也忙活了?!?/br> “啊,謝謝客官,多謝客官?!被位蝺芍汇y錠,差點把小二眼珠子擠出來,點頭哈腰連連道謝。 自他跑堂以來,也見些個衣著、行事極為闊綽的主,從沒遇上這么手敞的客人,快頂上三年的月錢了。 掌柜的聞聲,連忙從柜臺里探出頭,眼見著小二把銀子塞到懷里,恨得牙癢癢卻開不了罵,因為客人在柜臺以外給跑堂的錢一律算作打賞,他是沒法要的。 “還不快去招呼客人,釘在那啦?!闭乒竦牡秃鹨宦?。 “客官,您等著,我這就出去瞅瞅,看看能不能給您張羅匹馬來?!毙《芰四蟮母袆?,急齁齁出店上了鎮子。 掌柜的不得發作,賬本子掀得噼里啪啦響。 “吃好了?”蕭禾烈見她放下碗筷,“還要點什么?” 雨兒碗里只剩下半口湯,搖搖頭。 “飽了?” 雨兒點點頭,把那半口湯倒下肚。 蕭禾烈笑笑:“回房簡單收拾一下,我們馬上起身?!?/br> “客官,”蕭禾烈剛放下筷子,小二恰巧也回了,“您出來看看?!?/br> 蕭禾烈起身出了店。 “這是我敲了熟識的販子門,到他馬坊子里挑的,”小二得意地拍拍馬屁股,“這身架子,腳程快的很!還送了個鞍子!” “就這吧,可以?!?/br> ★ “客官,您這就走啊,”小二從廚房里出來,見客人已經背上包袱,在柜臺上結賬,“這是您的饅頭?!?/br> 蕭禾烈接過黃油紙,朝小二點了頭。 “姑娘您可真是命大,碰上這么個主,一場大雨把你澆在地上,記得么,”不等回應,小二又說,“我看是活不了了呢!這善心主子,光是給你起暖,一個夜上,續熱水,來來回回不知多少趟,到天亮才撤了盆?!?/br> “這是,”掌柜的也開了腔,“冒了大雨出去給你抓藥,想是姑娘好些了吧,熬黃米粥啊,煨老母雞啊,這幾日的飯菜可都是他大官人囑咐我們的?!?/br> 雨兒聽得仔細。 掌柜的算清賬目,蕭禾烈付了銀子出了客棧。 小二也從后面廄子里把馬牽了出來。 “客官您走好?!彼酪啦簧岚牙K交到善客手里。 “上吧?!笔捄塘肄D身朝雨兒。 雨兒站在門口不動彈:她從沒騎過馬,這么高。 還是小二眼尖,回身搬出張條凳。 雨兒踩著凳子,小心翼翼上了馬,緊抓著韁繩子。 蕭禾烈也上了馬,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小二的視線。 馬兒走得不快。雨兒站在那兒不動的時候,蕭禾烈已經意識到她不會騎馬,他怪自己忽略了這點。 瞧她盯著馬頭,悶聲不響,蕭禾烈打馬跟上,與她肩并肩。 雨兒回過神來。 蕭禾烈本不多言辭。 兩人又安靜走了一陣。 “多虧了你?!庇陜汗钠鹩職?。 蕭禾烈望著她。 “救了我命,給我吃的,幫我治傷?!庇陜阂灰患殧?。 蕭禾烈朝她笑笑。 “還給我起了名,”雨兒細細品咂,“雨兒——” 蕭禾烈發現她的嘴角揚起一彎笑。 “這么說,以后人家就‘‘雨兒’‘雨兒’這么叫我?”雨兒湊近半分,“不叫我‘小叫花子’啦?” “不叫了?!?/br> “嗯,”雨兒點頭,“這名兒好,雨天撿的我,好記,又是女兒家的名?!?/br> 看著純真的笑,蕭禾烈心底竟生出一絲苦澀:她,那么容易滿足,一碗熱騰騰的飯,一個普通不過的名。她,什么也沒有,得了半點好,滿心開懷。 這樣,直到天色晚了,他們仍舊不見村莊或城鎮的痕跡,蕭禾烈心想,只能野外過一宿了。 他在一個地廣樹茂的地兒把馬勒住,周圍還有個不大的河塘。 “今晚只能在這兒過夜了?!笔捄塘臆S下馬。 雨兒沒說話,在哪兒她都無所謂。 蕭禾烈繞到她馬旁,兩手五五相扣,齊貼到馬肚:“下來吧?!?/br> 雨兒不敢踩下。 從來,都是別人踩在她身上! 蕭禾烈笑道:“沒關系?!?/br> 雨兒仍騎在馬背上不動彈。 “你就打算一直待上面,不挪地兒?”蕭禾烈鼓勵她。 雨兒也笑了,戰戰兢兢踩著“馬環子”下來:自己整個身子落在他的掌心,他的身子卻是紋絲不動,真有氣力。 “身體怎么樣?”蕭禾烈牽過馬把繩子系到樹上。 “沒騎過馬,上了背就感覺自己離地好高?!?/br> 聽了這話,蕭禾烈知道她身子還好。 不一會兒,蕭禾烈抱了一小捆干樹枝回來。雨兒從橫臥的大樹根上起來,拍拍屁股走過去接柴。 蕭禾烈繞過,徑直把它們放到前邊地上。雨兒也返身跟來,蕭禾烈又走到旁邊枯樹下抓了兩大把黃葉,雨兒再跟過來時,他已返身迎著她回了。雨兒見了站住不走,臉上有些尷尬,等了幾步還是跟在他后面聚到柴旁。 “你不用前前后后跟著我,”蕭禾烈一邊生火一邊同她講,“腿上有傷,別多走動?!?/br> 雨兒兀地站在對面,不知開口說什么。 蕭禾烈撥著火朝她抬頷:“坐下吧?!?/br> 雨兒坐下,靜默了一會兒,抬起臉問:“公子,我就這么喊行嗎?” 她咬了幾下唇:“要干什么,公子盡管叫我?!?/br> 頓了頓,她又道:“哪塊做得不好,公子盡管說?!?/br> “我叫蕭禾烈,你可以喊我禾烈,”瞧她點頭不語,蕭禾烈笑道:“暫且還不需要你辦什么?!?/br> 只是后來,雨兒從未叫過他的名。即便,時光已不知不覺把這名刻在她心上。從相遇,到別離。 “你在這里?!笔捄塘野鸦鹩謸芰藫?,起身去了林子里。 雨兒也就單單坐在地上盯著火焰看。 不一會兒,蕭禾烈手里拎著東西回來了。 這刻天已完全黑下來,等他走近,雨兒才看清是只野兔。 蕭禾烈到塘邊拾掇干凈,穿到棍上,送到火里烤。雨兒到馬上取來包袱里的饅頭和牛rou。 蕭禾烈吃了半個饅頭,到鞍子內取了水袋,遞去給她:“你在這慢慢吃,別讓火熄了?!?/br> 雨兒點點頭。 等的這段功夫,她很認真地看著火,時不時撥撥它、添幾根柴。 ★ 蕭禾烈回來的時候,懷里是一捆干草;借著篝火,雨兒正就著噴香的肥兔,啃著大白饅頭,偶爾歪著腦袋望天上星,偶爾用袖子擼擼嘴角。蕭禾烈看在眼里,心里也生了幾分愜意。 “鋪在剩的柴上,”蕭禾烈提提手中的草,“將就一夜?!闭f著挑了一把細柴,環了一眼腳下,抱到一旁,墊上厚實的茅草,整飭起來。 雨兒在褲上揩揩手:眼下比從前,不知好多少。 不大會兒工夫,“床”好了,蕭禾烈又往火堆里加了幾根粗棍。 晨光夾著昨夜的寒氣把雨兒叫醒的時候,她身上多了件衣服,坐起環顧四下,少了一馬一人。 她又環顧一圈,確信只剩下自己了。 先是慌張。怎么又是孤身一人了! 后是失落。他人真好,還允諾給個安生地兒,可現在什么也沒了! 接著什么想法都沒了。她什么人、什么事沒經受過,本就是個討飯的胚子,再說,人家到底也救了自個兒的命,還吃了幾天飽肚子! 塘邊抹了把臉,帶上昨晚剩的兩個冷饅頭,跨上包袱,在那兒立了會兒,毅然牽著馬往前去了。 一陣急促馬蹄聲從遠處傳來,雨兒下意識把馬往懷里拽了拽,縮到路邊。 不多會兒,馬蹄聲近了:是他! 雨兒眼中添了無限精神。 她像個被遺棄的孩子,爹娘尋來了,愣愣站那傻笑。 “起來了,”蕭禾烈一躍下馬,“怎么動身走了?” “我------”雨兒想說什么,又沒說什么。 “以后別自己走開,荒山野嶺,”蕭禾烈牽過她手中韁繩,交過去一個食龕,“走失難找?!?/br> 雨兒隨他拐到一邊得閑地兒,打開龕子一看,大瓷碗里盛著半碗豆腐花,掀開二層,四個大rou包,冒著香氣。 “昨個兒饅頭別吃了,硬,傷胃?!笔捄塘沂疽馑脽岢?。 雨兒僵在那里,她驚于自己受到這份關照。他的搭救、挽留,已足讓自己狠狠感恩。眼下,她覺著自己必須說些什么,道出心底的感激。搜羅了半天,總覺得自己肚子里的那幾個詞太單薄。周旋了半天,她終于什么也說不出來。 “吃吧?!笔捄塘也斐鏊男乃?。他不需要她感恩戴德,他的作為,自然而然:想得到,做得到,盡量做罷了。 雨兒拿了一個包子,直直伸到他眼前,讓他也吃。思前想后,她覺著這個才是實實在在的謝。 “吃過了,”蕭禾烈輕輕推去,“你吃吧?!?/br> 一會功夫,四個包子外加半碗豆花,通通下了雨兒肚子。 蕭禾烈的眼界里,從沒看過女兒家的能塞下這么多東西。 這樣,趕上客棧就住店,趕不上,就露宿野外。因了雨兒的緣故,到京費了他們不少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