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公當知道，禍從口出?！迸彷栎杪龡l斯理道。

    沈余苦笑一聲，他只顧著玩笑，卻反而著了這小小少女的道：“受教了?！?/br>
    “沈公不追上去？當心美人傷心?！?/br>
    沈余回答：“貴客在此，我豈能因為一個妾室失陪？”

    他吩咐人拿過棋盤，要與裴蓁蓁手談一局。

    黑白的棋子都由暖玉制成，裴蓁蓁握著黑子，纖長的手指被襯得越發白皙。

    將黑子放在棋盤上，裴蓁蓁淡淡道：“沈公，承讓?！?/br>
    沈余扔下手中棋子，嘆道：“小女郎好棋藝?！?/br>
    “是沈公心不在焉，如何下得好棋?！迸彷栎枨更c點棋盤，“若是想去追，盡管去便是，我不會笑沈公的?！?/br>
    天下有多少人能有幸遇上自己心尖上的人呢？既能相伴，便該珍惜。

    沈余的確心神不定，聽她這樣說，俯身施禮：“請恕我失陪，小女郎便在府中四處走一走，想去何處，都只管吩咐這些婢女帶路?！?/br>
    待沈余離開，裴蓁蓁走近高臺畫欄，憑欄而望。不過幾年之后，這如畫景致便要化作一片焦土。

    搖搖頭，裴蓁蓁走下高臺，這不是她能阻止的，天下沒有人能阻止，當命運如洪流傾瀉而下，人不過是其中一朵身不由己的浮萍。

    “府中歌女都在何處？”裴蓁蓁開口問跟在她身后的侍女，“我想聽支曲子?！?/br>
    既然來了沈府，就不該白來一回，若是能將方寧帶走，也算還了江風池與她的恩情。

    *

    “原來小女郎也是愛好音律之人?！鄙蛴嘣诟袠贩粚さ脚彷栎?，笑言。

    他吩咐身邊女子：“如姬，去見過裴家女郎?！?/br>
    如姬是個不過二十的美貌女子，一舉一動嫻靜溫柔，正是最討男人喜愛的模樣。

    她盈盈施禮，身姿窈窕：“妾，見過裴家女郎?！?/br>
    裴蓁蓁對她點點頭，以她的身份，還不必向如姬這樣的妾室回禮。

    也不知沈余說了什么，這么快就將人哄好了，倒是好手段。

    如姬羞怯一笑，又退回沈余身邊。

    一旁歌女正唱到精彩處，沈余拊掌叫好，一時興起：“取我的琴來，如姬你來伴舞，今日與小女郎相見，某甚是開心，且來奏一曲！”

    如姬掩唇而笑：“遵郎君令?！?/br>
    樂聲響起，如姬抬手，水袖甩出，腰肢纖細靈活，月白的裙擺散開，仿佛開出一朵含羞的花。

    沈余處斬后，昔日眾多相識都一心要與他撇清干系，只怕因為與他相熟而被連累，生前奢靡無度的沈余，死后卻是連個收尸的人都無。

    最后，是已經不受他寵愛的如姬——聽聞那時她已經拿了身契離開沈府，自賣己身換了口上好棺木為他收尸。

    為沈余守靈七日后，如姬來到沈府，自高樓之上，一躍而下。

    原來自古，多情總被無情惱。（注一）

    作者有話要說：　　注一：化用自蘇軾《蝶戀花》‘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一句。

    蟹蟹y 小天使的地雷，啾咪(づ￣ 3￣)づ

    第三十五章

    一曲罷，沈余意猶未盡地停下手：“如何？”

    “不錯?！迸彷栎椟c頭，“若是哪日沈公落了難，去做個琴師糊口也綽綽有余?！?/br>
    沈余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這小女郎，嘴上真是不饒人，也不知將來要嫁個怎樣的夫婿才能降住你?！?/br>
    “這便不用沈公擔心了?！迸彷栎鑵s不會像尋常少女一樣，一聽見婚嫁之事便羞惱得不行。

    如姬柔柔地依偎到沈余身邊：“郎君雖然嘴上不說，心里卻是很歡喜小女郎的?！?/br>
    沈余挑眉：“你又知道了？”

    “往常有客來，郎君可從未親自為人鼓琴，今日肯這么做，定是將小女郎當做知音?！比缂曇羧崦?，一顰一笑俱是風情。

    沈余笑著搖搖頭，沒有反駁，他看向裴蓁蓁：“小女郎，你可有意也奏一曲，若你愿意，這把綠綺琴，便贈與你?！?/br>
    他說著，拍了拍身前的古琴。

    裴蓁蓁這才注意到，沈余彈奏的，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名琴綠綺。

    “《西京雜記》云：司馬相如作《玉如意賦》，梁王悅之，賜以綠綺之琴，文木之幾，夫余之珠。琴銘日:桐梓合精。沒想到最后到了沈公手中?！迸彷栎璐寡?，也不知前世沈余死后，綠綺又流往何方。

    沈余撫著綠綺，眸中滿是喜愛：“這世上，錢不能辦到的事，還是少數?！?/br>
    “我沒有奪人所愛的興趣，我為沈公奏一曲，沈公將此女贈我可好？”裴蓁蓁看向方寧。

    沈余看向方寧，眼神幽深：“不知我府上這歌女是何來歷，不僅羊公，連裴家女郎也看中了她?！?/br>
    方寧捏住衣袖，神情惶然。

    裴蓁蓁神色平常：“她曲子唱得不錯，何況沈公既能輕易讓人取她性命，想來她于沈公并不要緊，贈我也并非什么大事?！?/br>
    沈余定定地看向裴蓁蓁，一言不發，裴蓁蓁就淡然地面對他深沉的打量，不顯絲毫心虛。

    良久，沈余笑道：“好，便如小女郎所言?！?/br>
    他起身，示意裴蓁蓁入座。

    纖長的手指放在琴弦上，裴蓁蓁端坐在琴案前，氣質沉靜。

    風吹動紗幔，室內一時安靜下來。

    裴蓁蓁撥動琴弦，琴音如流水般傾瀉，她的手在琴上飛快跳動，將曲子推上高.潮。很難想象，裴蓁蓁這樣養在深閨的少女，竟能彈出滿是殺伐之氣的琴音。

    琴音越來越快，沈余被掠去了所有心神，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最后的琴音落下，裴蓁蓁停下動作，緩緩收回手，深吸一口氣才平復過來。

    下一刻，沈余鼓起掌：“女郎的琴藝，叫某覺得，這幾十年真是虛度了歲月?！?/br>
    “沈公謬贊?！迸彷栎枋┦┤黄鹕?，整了整袖角，“可值得一個歌女？”

    “便是十個也值得?！鄙蛴鄧@道，“方寧，去收拾行李，隨小女郎去吧?！?/br>
    “冒昧問一句，不知小女郎師從何人，習得這般高超琴技?！?/br>
    裴蓁蓁眼前忽然出現女子冷漠的臉，她有些失神：“...家師不喜浮名，未曾宣揚技藝?！?/br>
    沈余有些惋惜：“我還想著上門請教一二?！?/br>
    “她向來不喜外人?！边@便是委婉拒絕了。

    沈余最是知情識趣，也不再提。

    恰是這時，有沈府家仆來報，中書令蕭明洲前來。

    這便是來接裴蓁蓁了。

    沈余看看天色：“的確是天色不早了，走吧，小女郎，我送你出去?！?/br>
    方寧拎著包袱，惴惴不安地跟在裴蓁蓁身后。

    她不知道，走出這沈府大門，等待她的又將是什么。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的不安，裴蓁蓁壓低聲音說了一句：“我與江風池相識?！?/br>
    方寧怔住了。

    裴蓁蓁沒有多說，與沈余一道向府外去。

    “小女郎，我之前說要聘你做夫人，只是玩笑話，不必當真。不過，我倒是真的挺喜歡你的，不如，你做我女兒如何？”沈余忽又說道。

    饒是裴蓁蓁也忍不住為他的跳脫思維翻了個白眼：“我舅舅來了，你這話與他說去?！?/br>
    沈余訕訕一笑：“算了，算了…”

    “蕭家鳳凰池，我可招惹不起?！毕氲绞捗髦?，他有些牙疼。

    時人都將中書令稱為鳳凰池，沈余口中鳳凰池，指的當然就是如今擔任中書令的蕭明洲。

    大門處，沈余攏著袖子：“我便送到這里了?！?/br>
    “多謝沈公今日款待?！迸彷栎杩匆娏耸捀能囻{，隔著輕薄的車簾，隱約透出蕭明洲側臉的輪廓。

    裴蓁蓁抿唇，這回恐怕少不得要被舅舅訓一頓。

    “怎么，小女郎，看不出你也有怕的人啊?！鄙蛴嘁娝绱?，忍不住調侃道。

    裴蓁蓁冷淡道：“沈公還是先管好自己吧?！?/br>
    “罷了罷了，不與你玩笑，快些回去吧?！鄙蛴嘈ρ?。

    裴蓁蓁猶豫一瞬，還是抬起頭與沈余對視：“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想這個道理，沈公應當明白?！保ㄗ⒁唬?/br>
    沈余先是愣在原地，而后才道：“小女郎，你這樣的年紀就該開開心心地賞花弄琴，思慮得太多，小心將來長不高?！?/br>
    裴蓁蓁冷冷看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你才長不高！

    她身后，沈余突然開口：“女郎留步?！?/br>
    裴蓁蓁回過頭。

    “今日有幸與小女郎相見，還未請教女郎芳名？”沈余肅容，鄭重地向她施了一禮。

    裴蓁蓁眼神復雜，她轉過身，面向沈余，高舉雙手還禮：“河東裴氏裴子衿，拜別沈公?！?/br>
    此番一別，他們大概不會再見。

    沈余直起身，目送裴蓁蓁走遠。

    裴家子衿啊，盼著你這一生都能無憂無慮，永遠做個驕傲的世家女郎。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說的固然不錯，可我沈余，早就習慣肆意妄為，奢靡無度。

    人活一世，不過短短數十載，若是事事都要瞻前顧后，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那還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