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回恰經年離別
暮春三月,草長鶯飛。 清明時節天還微涼,然春衫卻已上身。 昨夜下過一場急雨,空氣里殘存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青莞推開窗戶,窗臺上積了厚厚一層白,下過春雪似的。她低頭一吹,柳絮身輕。 蔣弘文來時,折了枝新柳遞與她,“今日早膳用什么?” 青莞接過新柳,看著那張臉,不由氣笑。 趙璟琰離京四月,這廝日日到她府里蹭吃蹭喝,同進同出。京中傳言,蔣府七爺對其未婚妻言聽計從,寵之愛之,真真像是換了個人的。 連蔣府老祖宗都忍不住打趣道,“一物降一物,老七這么厲害的人,也被莞丫頭降住了,可見緣份二字?!?/br> 唯有她知道,這廝定是奉了某人的命令,看護著她。 說得好是看護,說得不好,便是監視。青莞初時沒少拿冷臉對他,就差命丫鬟們拿著掃把趕人了。 偏偏這廝學了趙璟琰嬉皮笑臉的作派,渾不在意,今日趕了,明日再來;明日趕了,后日再來。 到最后,連青莞自己都累了,只能隨他去罷。 蔣弘文見她笑而不答,拍拍額頭后,指了指眼底的青色,道:“快快讓人備飯,瞧瞧我,又是熬了一夜?!?/br> 青莞笑意更盛。 一月前,寶慶帝大病初愈,正式臨朝處理朝政。蔣弘文因有了品階,赫然出現在朝堂之上。 皇帝見他穿著朝服一本正經的樣子,不由多看了幾眼。退朝后,將戶部尚書找來一問,寶慶帝對其表現大吃一驚,遂暗示了幾句。 老尚書回去一琢磨,當下把戶部諸多事務,交于蔣弘文處理,因此把這廝累得個狗朝天。 早膳擺上,青莞一瞧,心底涌上無奈。 銀芽雞絲春卷,紅豆奶凍糕,鮮蝦水晶包,香油小餛飩……竟都是這廝的最愛。 蔣弘文顯然是餓極了,一通風卷殘云后,方才從懷里掏出一封書信,遞到她手上。 “三日后戶部將派人去軍中,你要不要寫個回信,我著人帶過去?” 青莞接過信,看也未看便塞入袖中,眸中浮光隱現。 寶慶帝臨朝后,頭一件事,便是將邊軍的軍餉由錢莊運營,戶部官員十分小心,兩個月來竟派了兩撥子官員,入軍中查帳,就怕壽王紈绔,出了什么意外。 青莞嗯了一聲,忽而婉媚一笑:“我若說沒有,你是不是又要失望?!?/br> 當然失望。 亭林入軍四月,已有四封書信給她,偏她倒好,一封也不回,心狠的要命。 想著亭林在那邊眼巴巴的等著,蔣弘文輕咳一聲道:“青莞,軍中苦寒,都是些糙老爺們,吃的,穿的也極苦,唯有書信能慰人心,你看……是不是……” 青莞又笑了。這廝勸人的話,翻來覆去就這么幾句,能否有些新意。 “青莞,你再思量思量!”蔣弘文仍不甘心。 顧青莞低聲道:“倘若你能與松音不吵架,我會考慮?!?/br> “這……” 蔣弘文一愣,俊臉擠作一團,神色十分糾結,看得一旁的春泥,銀針暗笑不已。 這史小姐和七爺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回回碰到一起,要不就是冷著臉,要不是就吵架,哪一回都沒有太平過。小姐夾在中間,勸這個,勸那個,左右為難。 “青莞,我今兒回去……” 史松音一腳剛跨進門檻,抬頭見那修長的身形,俏臉一板,聲音漸次低下去,幾不可聞,“又來蹭吃的?!?/br> 她的聲音雖小,然蔣弘文卻聽得清楚明白,冷笑道:“又不是蹭你的,管得著嗎?” “你……皮厚?!笔匪梢裟樢患t,氣呼呼的坐下來。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 蔣弘文不欲與她一般見識。這女子白長了這么一副好看的臉蛋,比著顧六還年長兩歲呢,言行舉止像個三歲的小孩。 史松音氣得身聲發顫,“我即是女子,還是小人,怎樣?要你管?” “打??!” 顧青莞被吵得頭疼,將筷子一放,道:“你們兩個是有什么仇,什么怨,就不能好好說話嗎?” “青莞,我吃飽了,在外頭等你?!笔Y弘文冷笑著起身,拂袖而去。 “青莞,你看看他……”史松音見他離開,怒意更盛,眼睛在眼眶里打轉。 青莞欲勸她,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只柔聲說,“是不是要回去住了?” 史松音拭了拭淚,道:“嗯,快清明了,大哥和我要回鄉祭祖,怕是要動身了?!?/br> 史磊在外頭的差事辦妥,年前回的京,算算日子,已有近一年的時間不曾回南邊。 青莞思了思道:“嗯,你先回去,晚上我過來找二哥,正有件事兒要拜托他呢!” “什么事?”史松音好奇。 青莞臉色黯淡下來,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想讓母親的墳,從顧家遷出來?!?/br> 史松音驚住了。 …… 出府。 蔣弘文已候在馬車前,見青莞出來,淡淡一笑,親自掀了簾子扶她上車。 車行片刻,蔣弘文開口道:“邊軍的銀兩極大,如何cao作我拿不定主意。今晚我與史磊約好了,你一道過來?!?/br> “約在何處?” “史家別院!” 青莞笑笑,“原本就要過去,這會竟巧了?!?/br> 蔣弘文微怔,“如此便說定了,我騎馬先行?!?/br> “弘文!”青莞出聲喚住。 蔣弘文回首,“回事?” “你與松音到底怎么回事?” 蔣弘文皺眉,“我記得你從前問過這話?!?/br> 顧青莞聳聳肩。那又怎樣,問過就不能再問了嗎? 蔣弘文長長嘆道:“許是八字不合吧?!?/br> 八字不合這種借口也拿出來用,顧青莞有些鄙夷的看著他。 蔣弘文偏過臉,臉上收了笑,正色道:“青莞,我喜歡世家女子貞靜悠賢,動靜有法,不喜歡那種胡攪蠻纏,動不動就耍小性子的?!?/br> 不曾想最沒規矩的蔣七爺,心里喜歡的女子,應是這世上最守規矩的,這一下,輪到顧青莞愣住了,待人離開半日,方才松散下來。 她自嘲一笑,從袖中掏出信,不緊不慢的展開。 趙璟琰的字與他的人不同,雄秀之氣,渾然天成,竟寫得一筆好字。青莞初見時,很是吃了一驚。 目光從上而下,緩緩掃過,待看到末尾幾句,她的呼吸有些不穩。 “寒夜孤寂,春意微冷,獨望京城,京中有美,傾國之姿,顛倒眾生,思之若狂。 天涯舊恨,試看幾許消魂。心期切處,更有多少凄涼。到得再相逢,恰經年離別!” 這廝……這廝……寫的什么東西,既不對仗,又不工整。 顧青莞懊惱的將書信一扔,腦子里嗡嗡直響,這信自軍中輾轉而來,不知經了幾手,若被別人瞧見,只怕窘也要窘死了。 四個月了,月月一封,不早不晚,如此厚臉皮,倒是出乎她的預料。自己果然小瞧了他的決心。 青莞轉念一想,金玉其中,敗絮其外的狠角色,怎么可能是等閑之輩。 既然他打定了主意,不撞南墻不回頭,那也只能隨他去了。 車身一頓,太醫院已至。 青莞勉強定下神,深吸一口氣,將信疊起,復塞進袖中下車,剛站定,便聽有人喚她。 “顧青莞!”劉兆玉笑瞇瞇的攔住了去路。 青莞瞧了瞧四下,淡笑道:“何事?” 劉兆玉道:“王修儀召你我入宮請脈?!?/br> 王修儀?顧青莞皺眉。 劉兆玉知道她未曾聽過王修儀的名號,忙解釋道:“她是河南王家的人,與我家有些遠親關系,入宮十年年了,沒有生下一子半女。她的脈,一直由我請的。上一回她提起你的名字,我是拍了胸脯的。顧青莞,你若愿意去,回頭我請你往醉仙居吃好吃的?!?/br> 青莞只是笑笑。 宮里嬪妃請脈,都有相熟的太醫,王修儀突然請她,怕是有事相求。 “說吧,你還想要什么,我統統答應?!眲⒄子褚娝徽Z,一咬牙道。 青莞慢慢抬步,似真又似假道:“把你們劉家的藥酒,送一壇來,我想嘗嘗?!?/br> 劉家藥酒,在開封一帶名聲頗大,傳言入九后,連吃七七四十九天的藥酒,來年連病都沒有。 劉兆玉哈哈一笑,“這有何難,成個雙,送兩壇?!?/br> 顧青莞見他爽快,話峰一轉,道:“成交!” 劉兆玉眉露喜色,朝青莞抱了抱拳,道:“日后有什么用得著我的地方,只管開口,別客氣噢!” “自然不會客氣?!?/br> 銀針等人離開,湊上前道:“小姐如今在皇上跟前請脈,一舉一動都被人瞧在眼中,這廂邊為王修儀診脈,回頭又有了李美人,再有個顧寶林……如何應付得來?!?/br> 葉青頗以為然的點點頭,“小姐,銀針說得對?!?/br> 青莞緩步而行,行了兩步,又折回去,低低道:“張華一倒,唐寒由院判升了院首,原本皇后的人,一個個的倒戈,太醫院成了貴妃的天下。難得這個劉兆玉并非那墻頭草,不溜須拍馬,不迎高踩低,這樣的人,我想拉攏?!?/br> “這劉太醫與小姐一向交好,哪需要拉攏?” 青莞嗔看葉青一眼,淡笑道:“有來才有往,他欠我的人情多了,日后想不還,也難!” 葉青聞言,微微忡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