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回無醫是無治
青莞不用抬頭,也知道來人是誰,她撇過臉,故作沒聽到。 “六小姐想要在下死,動手吧。在下死后,請手小姐出手救治家母?!?/br> 青莞看著橫過來的匕首,暗暗咬住牙根,抬眸,眼含恨意。 “蘇子語,你就料定我不敢刺下去嗎?” 蘇子語鎮定的回視著她的目光,聲音如同一個正在引人墮落的惡魔。 “六小姐,你只管朝我心口刺下,我已經交待所有的事情,放心?!?/br> 青莞一把搶過匕首,胸口不住起伏。 刺? 還是不刺? 一刀刺下去,所有恩怨情仇,一筆勾銷,報了當年的一箭之仇??墒撬桓?,就這么讓他死,太便宜了。 蘇子語見她不動,眸睫一動,“如果這些還不夠,再加一個錢福,我想應該夠了?!?/br> “框擋”一聲。 匕首應聲而落,青莞眼中一閃而過的怒火,瞬間熄滅在“錢?!眱蓚€字中。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有持無恐啊! “蘇侍衛這話是什么意思?” 蘇子語看了她一眼,沒有隱藏自己的意圖,“六小姐,子語沒有任何意思,只想懇請六小姐,替家母醫治?!?/br> “如果我說不呢?” 蘇子語目色一暗,“那就對不住了,錢福的身份,明日后,一定人盡皆知?!?/br> 這一刻,青莞只覺得手腳有些發麻。 她后悔了。 當初錢福從京中入江南,不光一夜白頭,摔斷了腿,人更是老的不成樣,一張布滿皺紋的臉,掩在胡須中,連顧二爺都沒看出,這個駝背的老人,曾經是錢宗方跟前,意氣風發的得意人。 后來有了金府,對外錢福以姓金姓自居,而她們從來喚他福伯,所以一直未曾留意。不曾想……竟被他認出來。 蘇子語一直觀察著她的反應,從最初的怨恨,震驚,平靜,甚至連眼中一閃而過的光芒,都看在眼底。 她在意他。那么,這一步棋,就走對了。 青莞自嘲一笑,笑意冰冷,“蘇子語,我倒不知錢福是何身份?” 蘇子語見她陡然變色,不由一愣,苦笑道:“一個不應該存活于世的人,六小姐認為,他應該是什么身份?” 青莞直視著她,目中的嘲諷之色更深,“看來,蘇侍衛的本性六年不改,喜歡出賣他人,為自己換取利益?!?/br> 此言一出,蘇子語的目光突然黯淡下來,一股莫名的悲愴從他的骨子里滲透出來。 “六小姐,請相信我,若不是為了家母,我絕不會……” “絕不會出賣我表姐嗎?”青莞冷笑。 蘇子語薄唇動了動,任由悲愴慢慢的向外擴散,卻咬牙不語。 青莞輕輕嘆了口氣,譏笑道:“拜托,別裝出這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讓人瞧著,像是本女醫威脅了蘇侍衛似的。走吧!” 蘇子語神色一松,喜道:“六小姐,我一定不會把錢福的身世……” “蘇侍衛?!?/br> 青莞冷冷打斷,是實在不想聽到他虛假的謊言,“誓言這玩藝,從你口中說出來,我惡心的想吐?!?/br> 青莞眸底含了風刀,懶得那看一眼,轉身離去。風起處裙角輕拂,似一朵盛開的幽蓮。 蘇子語眸光微閃,緊跟上去。 …… 蘇府的宅子,距離錢府的舊宅,僅一盞茶的腳程。 馬車在后門停下,青莞看也不看,跟著蘇子語入了宅門。 漸漸,她心底涌上不適。 并不是所有的故地重游,都會讓人唏噓感嘆,心生留戀;偶爾也會錐心刺骨,痛恨無比。 穿過幾條小徑,再入花徑,四周景致漸稀。如果她沒有辨錯方向,這應該是西北角,蘇府最最偏僻,荒涼的一處地方。 兩人在一處院落前止步,蘇子語推門而入,青莞抬腳跟上,鼻尖隱有檀香味飄來。 她眉心一緊,只覺手上滲出涔涔汗意。 院子很大,一應花草樹木全無,一個丫鬟模樣的人走出來。 青莞眸光一閃,多看了丫鬟幾眼。 綺素見來人,上前福道:“三爺來了?!?/br> “母親在哪里?” 綺素皺眉,目光掠過青莞的臉,道:“夫人在佛堂,不見人?!?/br> 蘇子語臉一繃,大聲道:“這是我請來的顧女醫,醫術了得,師從錢家,你速去回稟母親?!?/br> 綺素頗有規矩的朝青莞一福,道:“女醫請稍等,奴婢先去回稟夫人?!?/br> 青莞抬頭,示意她自便。 綺素進屋,院里只剩兩人,青莞退后三步,轉過身,與蘇子語保持一斷距離。 蘇子語立于廊下,眼中微涼。這女子倒是個性情中人,連眼中的厭惡,都不屑掩飾。 他哪里知道,青莞并非不屑掩飾,而不是無法掩飾。 一箭之痛,恨之入骨,既然無法掩飾,不如大大方方示之,反正她現在的身份是錢子奇的表妹,為表姐鳴不平,也在情理之中。 綺素去而復返,“三少爺,夫人說生死由命,無需醫治。三少爺和顧女醫請回吧?!?/br> 蘇子語似早有所料,當即道:“你只與母親說一句話,顧女醫的表姐,是錢子奇?!?/br> 綺素身子一顫,深深看了青莞一眼,疾步而去。 青莞微微嘆出一口氣,掰著手指算一算,綺素也該有二十五歲了。怪不得與六年前的風風火火相比,腳程已慢了許多。 “我的母親,性子有些孤僻,一會有得罪的地方,六小姐看在她是個長者的份上,多擔待?!?/br> 蘇子語的聲音,有些發顫,像天底下所有的孝子一般。青莞沒有任何動容,只是安靜的聽完,表情滿是玩味。 這一回綺素的出來的速度,顯然快了許多。 “三爺,夫人有請?!?/br> 蘇子語又驚又喜,聲音聽上去有些興奮,“六小姐,快,母親請咱們了?!?/br> 青莞沒有馬上抬步,而是環視了院子一圈,目光最后落在自己的腳上。 時間悄無聲息的流逝,蘇子語和綺素狐疑的看著她。 怎么就不動了呢? 偏偏又催不得。 許久,青莞揚眉,抬步進了屋子。 屋子很大,卻無光線,點著一支白燭,僅一床、一桌、一椅。老舊大床上,半倚著一名婦人,神色隱在暗處,看不分明。 青莞移步上前,輕輕掃過床上的婦人,心口突然揪作一團,疼痛無比。 她突然憶起從前她來蘇家,葉氏還是當家主母,穿著華貴的衣裳,丫鬟婆子前呼后擁,如眾星拱月一般向她走來。 “子奇,快過來,給伯母看看,有沒有長高?!?/br> 她從不含羞行禮,而是撲進葉氏的懷里,用臉龐輕輕蹭著她的胸口,一股馨香襲來,那香味好聞極來。 葉氏親熱地與她執手而行,那份雍容的氣度,無人可及。 青莞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形容搞枯,滿臉皺紋的老婦人,與當年朱圓玉潤的葉氏,是同一人。 眼底有淚只能生生憋進去,青莞緊了緊袖中的手,卻感覺不到疼痛。 葉氏緩緩睜開眼,眼中卻無多少焦距,一只枯瘦的手伸出來,一通亂晃,蘇子語忙上前抓住。 “母親,別急,她在這兒?!?/br> 青莞腳底一軟,不由自主的問道:“她的眼睛怎么了?” 葉氏推開蘇子語伸來的手,青莞忍不住上前抓住了,顫著聲問,“葉夫人,你的眼睛怎么了?” 葉氏抓到青莞的手,慢慢平靜下來,道:“眼睛有些模糊,老了,看不大清了?!?/br> 青莞眼中的淚差一點奪眶而出,好在屋里暈暗,旁人看不清楚,也無須多加掩飾。 “不像……像……眼睛像……其它的不像?!比~氏心緒激動,語無倫次。 青莞怕她看出更多,深吸一口氣,反手扣住葉氏的手腕,三指扶了上去。 “別說話,別動?!?/br> 葉氏沒有反抗,而是拿死死的盯著青莞的臉,湊近了一點點打量。 這一診,時間很久,久到一旁的蘇子語忍不住低聲問,“六小姐,如何?” 青莞不知道要如何說,這樣的脈,不應該出現在一個剛滿四十歲的女人身上。 她想到了四個字:燈枯油盡。 青莞微一側頭,道:“無病?!?/br> 無病……這兩個字,如驚雷一般,在蘇子語耳中轟鳴而過。 他連連退后幾步,母親蒼老、衰弱成這樣,她竟然說無病,心底有怨恨浮出,目光漸冷。 “顧青莞,錢子奇是我殺的,與我母親無親,你是醫者,當悲天憫人,濟壺救世。母親病入膏肓,你竟然說無病,你有沒有一顆為醫者的心?!?/br> 青莞不答,只是神色平靜的看著葉氏,似乎根本沒有聽見蘇子語的斥責。 “你……出去!”葉氏猝不及防的開了口,聲音一如當年般婉轉溫柔。 “母親!”蘇子語驚呼一聲。 “出去!”葉氏加深了語氣。 蘇子語臉色鐵青的看著顧青莞,拂袖而出。 “六小姐見諒,這孩子脾性有些大?!比~氏微微一笑。 青莞搖搖頭。 無病,便是無醫,無醫就是無治,葉氏的病,病在心中,病入骨髓,只能一日一日的拖日子。倘若她配合,左不過三五年。若是她不配合,也就兩年的光景。 “綺素,去給六小姐沏杯茶來,不可太苦,加些蜂蜜?!?/br> 葉氏的話,自然而然的說出口,綺素和青莞同時顫了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