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節
張老六起初還是不回答,余光掃見有人碰他的板車,立時便放下碗,揮開那人的手,緊張道:“這可是我的傳家寶!別碰壞了!” 眾人紛紛大笑起來,取笑道:“還不是個拉貨的板車,你還真當傳家寶了!” 張老六干脆坐在板車上,仰著脖子理直氣壯道:“咋啦?!就是傳家寶!要不是下大雨沒辦法, 我非得把板車拉回去供起來不可!”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然笑過之后,有人悄悄摸了一把張老六身底下的板車, 羨慕道:“這真是咱們大清的太子殿下碰過的板車嗎?” “那還有假!那日好些人看見嘞!不止太子殿下,還有郡王嘞!”張老六端著碗,傻呵呵笑起來,“我們家的板車可真是光宗耀祖了!” 四舍五入,那就是他張老六光宗耀祖! “咱們快些吃!還要去干活呢!不能教太子殿下給漲的三個銅板白漲?!睆埨狭缃裼X悟可高了, 就沖他們家這板車, 也得大力地干起來。 其他人一聽, 也不再耽擱,加快速度吃起來。 剛剛張老六吃得專心,先一步吃完,但他自己也沒法兒去干活,便老老實實地坐在板車上,照太子殿下說得,抓緊時間“養精蓄銳”。 張老六就牢牢記下這么一個詞,一直在心里琢磨著回家跟老婆孩子說。 而旁邊有人見他吃完了,邊吃邊道:“老六你嘴閑著,你說說唄!” “對啊,說說!” “說幾句不耽誤干活?!?/br> “老六,你可不能不地道!” “……” 張老六一只腿支在板車上,一只腿盤著,淳樸的臉上不掩得意地笑道:“那我就說說?” 若是平時,監工們呼喝的緊,他們根本沒有時間說話,但自太子當督工之后,這些小監工便再不敢呵斥,此時更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權當做沒看見。 不過百姓們知道太子親自在河堤,也不需要人催促,干活的時候更是賣力,絕不含糊,只是對太子的好奇心,總也停不下來。 張老六在這兒將那一日與太子短暫的接觸再次講出來,極盡他所知道的詞匯稱贊太子,每每完結之后仍覺不夠形容太子十分之一,遺憾不已,便會回頭絞盡腦汁地想,下一次更加努力。 而太子不會一直停留在一處河堤,每日帶著侍衛們和徐州府官員巡視河堤,偶爾還會幫一把手。 身份地位的鴻溝,幾乎不可逾越,但太子完全沒有架子,第二次再去河堤便換下錦衣,穿著深色的棉布短打,一身蓑衣兩腳泥,不夜不歸。 每日在泥湯中跋涉,結果便是,拔下靴子后,太子的腳幾乎泡爛了。 經希站在床榻旁,眉頭緊緊鎖在一起,再次說出不會被同意的勸說:“殿下,明日還是別去了,再這樣下去,遲早會生病的?!?/br> 另一只靴子也拔下來,隨意地扔在地面上,太子不以為意道:“百姓們還要出苦力,我只是在河堤邊走一走,怎能輕易叫苦?” “您確定只是走一走?”經希蹲下,以下犯上,握住太子的手腕翻轉,使太子的手心朝上,“那這些是什么?” 只見太子的手心,赫然是一顆顆磨破了的水泡,光是看著便疼的很。 那是太子親手握著鍬,挖沙子時留下的。 “你不是也一樣?”太子任太醫給他上藥包扎,嘆道,“我只做一日便如此,百姓們卻是要日日勞作,還只能得到微薄的報酬,朝廷……做得還不夠?!?/br> “如今太平盛世,殿下莫要壓力過大?!?/br> 太子聽著外頭的雨聲,扯了扯嘴角,待太醫為經希也包扎好,揮手命他下去,方才問道:“如若盛世,為何常有民亂?為何還有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他們這一路自南向北,見過極多百姓,被貧窮和饑餓折磨地面黃肌瘦、眼神麻木,田里顆粒無收,百姓為了活下去只能刨草根吃,府城里甚至有乞兒為一桶泔水打得頭破血流…… 那是在繁華的京城,他們永遠也見不到的場景,至今記憶深刻。 經希沉默片刻,道:“就算還未到達太子殿下期望的盛世,如今比起大清初立時,也已好上太多,日后總會更好的?!?/br> 太子露出一絲真切地笑意,贊同道:“自是該越來越好,否則便是我等之責?!?/br> “定不負殿下所望?!?/br> “一切的前提便是江山穩固……”太子躺在床上,舒服地喟嘆一聲,然后問經希,“方才來人找你何事?” 經希立即正襟危立,“是那徐州知府,問我,他可還有不周之處?!?/br> 太子道:“就你我二人,不必多禮?!?/br> 經希復又歪在榻上,慢悠悠地說道:“殿下越是隱忍不發,他越是惶恐不安?!?/br> 太子沒當即發難,徐州知府等人卻是不能坐以待斃,不出一日便向太子事無巨細地稟明全部,只望太子能夠開恩。 原是徐州府虧空,無力承擔修固河堤的眾多開銷,可他們又不愿在太子面前表現出來,便在太子面前一套說辭保證,在太子之后,又悄悄將各項支出減少一些。 他們在太子眼皮子底下,也不敢做的太過,便在飯食上克扣地多一些,工錢上只稍減了兩文錢,至于太子的侍衛問到是十文錢,乃是下頭人貪昧,并不是每一處河堤工錢皆是如此。 這一點,太子命人查證過,各縣工錢確實不一,最高十三文,最低……六文,十文錢還不是最少的。 而才送過來的匯報,河堤上下的其他府縣,以工代賑的效果也不甚理想,各有各的問題。 太子聽到這些的時候,甚至氣怒不起來了。 歸根結底,是上行下效,單以徐州府來說,有縣官完全按照府城的要求派工錢,底下自然無人敢伸手,便是伸手,也得悄悄地、不留痕跡地偷取一點點。 徐州府的問題,太子不可能因為知府的周到便掀過不提,連同其他府縣的官員們全都記在心里那本賬上,待這次雨過去,便一個一個收拾。 經希這么多年來皆為太子做事,一看他神色便知道是記了仇,忍不住笑道:“若論起來,文武百官亦是您的子民,您不怕他們心里認為您坐偏嗎?” “但凡有罪,不分官民,皆要按律秉公處置?!?/br> 經希正要調侃他的認真,便聽門被三長一短地敲響,立刻起身去外間查看,良久,再回來時,面上極為嚴肅。 “殿下,方才暗探傳來的消息,您明日要去的河堤,混入不少殘存的亂黨?!苯浵J志o張道,“咱們一直教人關注著,方才得到消息,但并不知具體人員名單,為了您的安?!?/br> “經希?!碧铀妓髦?,“不必管,行程繼續?!?/br> “殿下?!” 太子愈加堅定,“我知道危險,可你想一想,我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皆被百姓看在眼里,若那些亂黨在此時對我不利,會如何?” 當年前朝抵抗大清時,確實涌現出過很大一批有骨氣的忠義之士,且一直以來,有許多漢人并不認滿清之君,所以才動作不斷。 太子這些年的名聲,為大清爭得不少漢人百姓的心,某種程度來說,康熙立太子的政治意義完美的達成。 而太子這一年多的代天巡狩、為民請命,更是教那些仍然期望著復辟的人難以安寢…… 太子眼睛越發的亮,“從來成王敗寇,不該以百姓作伐,我始終是大清的太子,我希望大清江山穩固?!?/br> 立場是天然的,但若是在百姓努力抵御天災之時,太子這個幫助他們的人受到傷害,民心必將大失。 如若這般,倒是比他先前打算的,更好…… “經希,行程繼續?!?/br> 經希無法改變他的想法,出發前一直在交代侍衛們,一定要保證太子的安全。 唯有太子,十分安然,并不過分警惕,依舊如常對待每一個走過他身邊的人。 但經希等人守衛的太過嚴密,很難教人鉆空子,太子稍一思量,便提出踏上河堤。 那里凈是青壯年,且較為狹窄,會使侍衛們分散些許,經希自然是不贊同,根本不挪腳,一時間兩人僵持不下。 太子當然清楚河堤不安全,他也不是非要冒險,只是以此來換取一些空隙罷了。 兩人之間的對峙,幾乎是無聲的,經希不想讓人發現太子的意圖,手攥緊又迅速松開,默默離太子稍遠些許。 太子滿意地走進工人中間,隨手幫一個百姓抬沙袋到肩背上。 而侍衛們無需太子吩咐,便各自找活,但無論做什么,始終保持每人看住一個工人的狀態,保護著太子。 太子不急不躁,像是真的心無旁騖地幫忙一般。 就在他轉身的一瞬間,原本接受他幫助,神情激動的工人眼神一厲,匕首從袖中滑出,奮力刺向太子的同時,吼道:“韃子!拿命來!” 他一聲吼下,周遭數人躍起,擊向太子的侍衛們。 普通百姓嚇得四散逃竄,尖叫不止。 太子迅速轉過身來,匕首直直地向他刺來,他本能夠躲開,但最終沒躲,便教那匕首順暢地刺進他的心口。 然后那刺客還來不及欣喜,便在匕首刺入他胸膛的一瞬間變了臉色,更加用力之后,仍是無法突破利刃前的阻隔。 太子左手抓住匕首刀身,緊緊一攥,血立即順著手指流下,沾濕了胸口。 “太子殿下!” 經希目睜欲裂,揮刀砍向那人的頸項,血噴涌而出的同時,抽刀沖向太子。 太子捂著胸口,抓住匕首控制它不掉落,緩緩下滑,在落地之前被經希接住,甚至還分神地想:他分明極會演,先前裝病只是失誤。 而經希伸手去護他傷口,碰到匕首的一瞬,神情空白了一下,才繼續焦急地喊道:“太子殿下!” 幾個刺客見狀大喊:“韃子太子死啦!天佑我等!” 周遭侍衛們只知太子受傷,怒意上涌,更加奮力殺刺客,不多時便將人盡數殺盡。 忽然幾道閃電劃破長空,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雷聲,雨打的人幾乎睜不開眼,經希等人迅速帶走“受傷”的太子。 當晚,上游某一處河堤決口了…… 第237章 寢室內, 太子躺在床榻上,床邊放著破舊的衣物和一把匕首、一件軟甲。太醫正在為太子包扎手,經希則是雙手環胸面無表情地盯著太子,一片死寂。 “經希?!碧幼灾硖? 率先打破寧靜, “你……” 經希扭開頭, 轉向太醫, 問道:“太子殿下的手可有大礙?” 太醫小心地看了太子殿下一眼,道:“回郡王,那匕首鋒利至極,太子殿下手上的傷口深可見骨, 不過好在并未傷及筋骨,休養兩月便可痊愈,不影響行動?!?/br> “可有要注意的?” “這期間萬不可沾水, 否則恐會感染?!?/br> 太子聞言,清咳一聲, 道:“我有分寸, 用的右手,也刻意避開了關節處……” 經希一聽, 陰陽怪氣道:“太子殿下果真是算無遺漏, 教人敬佩不已,只是不知容女官知道后, 會作何感想?” 太醫在兩人中間,頗為尷尬,可太子又未教他離開, 便只得稍稍退后, 安靜地站在一旁。 經希今日氣急, 已顧不上他此舉乃是以下犯上,直以長輩的口吻,數落道:“您可有想過,萬一您估算失誤,那人是刺向你的脖頸,怎么辦?” “不會的,那人矮我一頭,最有利的位置便是……”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