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而后,容歆收拾妥當,便來到太子書房中,在為他存放書畫卷軸的木箱中翻找起來。 她其實也未曾發出聲響,然而早讀的太子還是控制不住地分了神,“姑姑,您要找何物?” “驚擾您讀書了?”容歆正好尋到她要找的那一幅畫,立即便道,“我找您畫皇上和您皇額娘的那一幅畫,這便不打擾您了?!?/br> “您欲作何?”太子只是疑問,語氣中并未有懷疑之意。 容歆嘴角微微上揚,溫和道:“自從咱們搬到毓慶宮來,我已是多年未曾專門拜見過皇上,想借花獻佛,以您這幅畫當個見面禮?!?/br> 她向來不會無緣無故對康熙殷勤,所以臉上的笑容并不多真誠。 太子也對容歆知之甚深,不知她意欲何為,卻并未阻攔,只道:“姑姑您早些回來?!?/br> “我不能耽誤皇上政務,先請人通報一聲,等皇上召見再去,約莫是早不了的?!?/br> 太子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申時初,乾清宮的太監到毓慶宮來請容歆。 容歆命宮女告知太子一聲,便抱著卷軸,隨太監前往乾清宮。 而康熙便是召見容歆,依然勤于政務,對她的到來只抬頭輕輕掃了一眼,便重新埋首于奏折,不咸不淡道:“何事?” 容歆剛才行了跪禮,并未被康熙叫“平身”,便依然跪在地上道:“回皇上,奴才今日晨間命人為太子殿下曬書,偶然看見了太子去年畫得一幅畫,特來呈給皇上看?!?/br> “胤礽畫得?”康熙一聽,暫且放下奏折,道,“拿過來?!?/br> “是?!?/br> 梁九功恭敬地應下,來到容歆面前,雙手接過卷軸,高舉至頭頂,呈給皇上。 康熙也不等人收拾書案上滿滿的奏折,直接小心地展開畫。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兩身明黃色的朝服,任誰一看,便知是龍袍和鳳袍;然后隨著畫卷完全展開,兩張熟悉的面龐出現在康熙眼前。 容歆覷了一眼他的神色,幽幽道:“可惜太子殿下未曾見過皇后娘娘,此畫上的娘娘完全是臨摹皇上,空有形沒有神?!?/br> 康熙食指在畫中女子的眼睛上輕觸,“胤礽的眼睛像極了敏兒……” “是,太子極像娘娘?!比蒽仙硗χ?,道,“像娘娘一般仁厚,娘娘若是泉下有知,定然欣慰至極?!?/br> 康熙視線不離畫上的皇后,狀似無意道:“太子是大清的儲君,僅有仁厚是不夠的?!?/br> “皇上說得是,幸好太子殿下聰慧且堅韌,否則必定會讓皇上失望?!?/br> 康熙一頓,將畫輕輕放在一側,審視容歆,須臾之后,冷淡道:“容歆,你在朕面前這般意有所指,不怕惹怒了朕?” 容歆恭敬道:“奴才不敢?!?/br> “你有何不敢?”康熙目光犀利,“你在山西失職之事朕未嚴懲于你,你卻主動到乾清宮來,朕瞧著,這宮中再無比你膽大妄為之人!” “皇上說奴才膽大妄為,奴才不敢抗旨?!比蒽B度語氣越發恭敬,然說出口的話,聽在旁人耳中卻如驚雷一般。 “您是這世間最有權力最英明的天子,但奴才這么多年從旁瞧著,皇后娘娘嫁給您,宛如一朵鮮花插在黃土上,毫無滋養,否則怎會那般凄涼地凋零于坤寧宮?” “嘩啦!” 容歆一句誅心之言,康熙怒火上涌,直接掀翻了書案,奏折筆墨散落一地,其中有一本正巧砸在梁九功膝蓋上,梁九功立即跪伏于地,瑟瑟發抖。 “容歆!”康熙橫眉冷豎,怒不可遏道,“朕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即是如此,來人!將她拉到慎刑司去!” 然而康熙召見容歆時,一向都將除梁九功以外的人打發得遠遠地,遂他說完,并未有人第一時間聽令入內拿下容歆。 康熙惱怒不已,一腳踹向梁九功,喝道:“還不去叫人!” 容歆有一瞬間心跳是停擺的,但她今日來這一遭,便考慮過可能會惹怒康熙這一后果。 然,沒有人提及訥敏,她偏要提起,容歆絕對不許康熙忘了訥敏,忘了太子不止是太子,還是訥敏用生命生下的孩子。 “奴才死不足惜,可不吐不快?!比蒽ь^直視康熙,“娘娘在世時,為平衡后宮,也常用制衡之術,但她從未傷過您的心,也從未利用過您的敬和愛?!?/br> “您是如此有威勢的帝王,親手推著兒子站在對立面,午夜夢回,便真的能安寢嗎?” 康熙的怒意因為她這一句話變得內斂,語氣危險道:“你是個什么身份?也敢質疑朕如何做皇父?” 容歆垂首,恭敬道:“奴才不敢?!?/br> 康熙只覺胸口一堵,閉目忍耐少許,稍稍平和道:“大清內憂外患,太子很好但是不夠,他若是連眼前這點麻煩都壓不住,如何穩固江山?他必須做得更好?!?/br> 而他話音落下,梁九功才帶著人進來,指著容歆頗有些刻意道:“快將容女官拿下?!?/br> 容歆配合的起身,配合的抬起胳膊伸手給侍衛,然后欲配合的跟他們走。 康熙忍無可忍:“滾回毓慶宮去?!?/br> 容歆立即抽回手,迅速離開。 第80章 容歆離開時, 注意到康熙親自彎下腰, 極珍惜地撿起落在地上的畫,腳步一頓, 才又快步退出懋勤殿內。 乾清宮的宮墻遮擋了落日,只有一絲絲晚霞的余韻。 容歆站在懋勤殿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她今日是故意而來沒錯, 但其實除了不贊同康熙對太子和大阿哥的培養方式,對這個帝王還是心存敬意的。 一個剛過而立之年的男人,父母雙亡, 死了兩任妻子和十幾個孩子…… 若易地而處,容歆親眼看著康熙長大,便是心疼太子, 必定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這樣一番話來刺他的心。 說一千道一萬, 不過是立場問題。 若是個暴虐昏庸、嗜殺成性的帝王, 她也不敢當面剛,為了她在意的人, 咬咬牙毒死也就算了。 可康熙晚年逐漸荒唐也掩蓋不了他漫長在位時間的功績, 而且他是太子和大阿哥敬愛的皇父, 她完全不能起這樣的念頭。 想必康熙對她容忍, 也有這樣的原因在。 “呼——”容歆又長出一口氣, 抬腳欲離開乾清宮。 “嘎吱?!?/br> 身后響起開門聲, 容歆回頭, 便見梁九功哈著腰倒退出門, 又恭敬地合上門。 “梁公公?您怎么出來了?” 梁九功忙打躬作揖, 求饒道:“容女官,您是姑奶奶,我可不敢受您的敬稱,叫我‘小梁子’也成?!?/br> 小梁子可還行? 容歆是叫不出口的,宮里這些個大太監哪一個不是人精似的,記仇得很,她今日若是真的叫了,指不定記她到什么時候呢。 遂容歆無奈道:“我與你這么多年的交情,何必拿話調理我?” “交情不假,可我對容女官的敬佩也是真真的?!绷壕殴π挠杏嗉碌夭亮瞬令~頭上的汗,“這一遭短命十年?!?/br> 他這唱念做打的,容歆搖搖頭,又問了一遍:“您怎么未在殿內伺候?” “皇上將我趕出來了?!?/br> 容歆一聽,歉道:“可是因為我?方才若非您,恐怕我此刻便在慎刑司了?!?/br> “便是我未拖延片刻,皇上也不會讓慎刑司對容女官用刑?!?/br> 但康熙在氣頭上,慎刑司半日游是免不了的,所以容歆還是道:“還是謝謝您,我記在心里了?!?/br> 梁九功在日精門前停下,誠心誠意地勸道:“日后容女官還是三思,不是每一次,都會有驚無險?!?/br> 容歆沖他微微躬身,“謝公公提醒,我省得了?!?/br> 而臨要分別前,容歆對梁九功道:“待我回毓慶宮,便請太子殿下來乾清宮與皇上說說心里話,提前知會您一聲?!?/br> 梁九功一怔,隨即嘆道:“容女官既然心中有數,我便也不再多言?!?/br> 容歆又向他道謝,隨后便回到毓慶宮中。 宮中消息傳得再快也有限,毓慶宮中的太子并不知道此事,因此當他聽容歆一說,滿目震驚:“姑、姑姑,您不怕皇阿瑪真的……” “皇上極喜歡您那幅畫?!?/br> 容歆并未與太子說,她見過康熙許多模樣,從年少到年富力強,從夫妻相攜到獨掌江山…… 人越是孤獨便越是念舊,因為有對訥敏共同的記憶,她也算是“舊”中人。 “太子,您去乾清宮向皇上請安吧,和他說您想作甚么,問他希望您做到什么樣子?!比蒽念^,道,“皇上對您,總歸是與旁的皇子不一樣?!?/br> 太子去了,半個時辰后便命人回來告知容歆:他今日留宿乾清宮,和皇阿瑪抵足而眠。 便是太子幼時極受皇上疼愛,日日相伴,也未曾這般父子親近過,想必太子心中是極開心的。 容歆微微一笑,對諸宮侍道:“如此,便早些關門落燈,明日淺緗帶人去乾清宮服侍太子殿下?!?/br> 康熙和太子心無芥蒂,估計也是不甚愿意見到她的,容歆有自知之明。 而此時滿宮上下皆知她惹怒了康熙,然后又安然無恙地回到毓慶宮,不管各方如何揣測,齊嬤嬤只又擔憂又氣她:“你這一回來就去惹皇上,你是不要命了嗎?” 容歆擼起袖子,親自為齊嬤嬤兌洗腳水,回道:“我們這樣的身份,說是護佑太子殿下,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實際能做多少呢?” 她是生是死,不過是康熙一句話的事,某種程度上來說,太子包括這滿朝文武,也是如此。 “我自己來便是?!饼R嬤嬤制止容歆要為她洗腳的動作,“哪能讓你做這樣的事?” 容歆抬頭,不在意地笑道:“您是長輩,我侍奉您并無不可規矩之處,您不必介懷?!?/br> 她說著,又伸手探了一下水溫,托著齊嬤嬤的腳入水。 齊嬤嬤慈愛地看著容歆,“我這一生無子無女,卻從未遺憾過。容歆,你便如我親女一般?!?/br> 容歆看著手中這一雙干瘦無力的腳,因為病痛,齊嬤嬤已經很久沒有長時間走路,幾乎就是榮養在毓慶宮中,說不上什么時候,這間屋子就會剩下她一個人。 “嬤嬤,我偶有不容于世俗的想法,如今卻過得這般好,皆是因娘娘、太子和您的包容?!比蒽а廴Ψ杭t,嘴角卻帶著笑,“我也常感恩于上天對我的眷顧?!?/br> 齊嬤嬤摸著容歆的頭發,許久之后,道:“容歆,不要相信皇上對娘娘的情分?!?/br> 容歆抬頭。 齊嬤嬤嘆道:“娘娘是早早去了,所以在皇上心中都是好念想,若她還在世,面對如今的朝堂后宮,無論是全了與皇上的情分,還是顧全赫舍里家和太子,兩難……” 若是訥敏還在,眼見著赫舍里家衰落,皇上對太子嚴苛,必定是痛苦萬分的。她又是那般顧全大局的人,最后難受的永遠是她自己。 蘭因絮果,現業誰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