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樂知時對她說了好多聲感謝,聲音虛弱。 “沒關系,我本來負責的就是登記人口,找人也是職責所在?!?/br> 坐在駕駛座上的大哥不斷地從后視鏡看他,“小伙子,你高反有點嚴重啊?!?/br> 他想自己和自己的身體好像都要分離了,也很習慣呼吸不暢的感覺,被說很嚴重,也只是露出迷茫的表情。 “快到了快到了?!?/br> 女志愿者看他也很不對勁,從自己的登山包里翻找出一個便攜式氧氣瓶,在搖晃的車廂里遞給樂知時,“你拿上,我教你怎么用?!?/br> 他不太想接,不想浪費別人的氧氣瓶。 “快拿上,我還有呢,而且我本地的,高反不嚴重?!彼约喝∠路缐m蓋,把透明的吸氧面罩插到出氧噴頭,塞到樂知時的手上,“對著面罩,按泵頭吸氧?!?/br> 車子在黑暗中停下,車門被拉開,女志愿者勸他不要盲目去找人,也不放他走,說這里現在隨時有余震的可能。 “你就在這里,我朋友已經在幫你找了?!?/br> 樂知時點頭,吸著氧下了車,腳步虛浮,他稍稍穩了穩,檢查了一下手機,發現自己的手機關機了。他急忙開機,但怎么都打不開。 “這里太冷了,零下十幾二十度的,很容易凍關機?!迸驹刚咛嵝阉?,“你別凍著手,都沒有戴手套的?!?/br> 樂知時看著厚厚的積雪,最后把手機收回口袋,又把另一只手上的氧氣瓶插到包的側面,開始幫志愿者大哥搬運物資。 “哎你別動!”大哥攔住他的胳膊,只聽到樂知時低聲說,反正是沒消息,我也想幫一點忙。 “好吧……”大哥嘆了口氣,“你小心點,這個很重?!?/br> 樂知時甚至不敢仔細地去觀察災區,不敢看倒塌的房屋或廢墟,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大雪。他盲目地跟著志愿者大哥搬運,然后期盼他們的朋友能有一點消息。 他要多做一些事,多積累一點好運氣,他的運氣實在是太壞了。 恍惚間他又想,這樣是不是不夠虔誠。 但他真的希望這一次能有好運。 在安置處搬運完所有的水、和別人支起第四個帳篷的時候,樂知時有些扛不住,胸口悶痛,他很快地蹲在地上吸了幾分鐘氧,緩和高原反應。遠遠地,他好像聽到有人在哭,很大聲地痛哭,心里升起一股莫大的悲痛。 強撐著起身,樂知時又拿出一個新的折疊帳篷。這一次他熟練了很多,終于可以一下子找到安插骨架的縫隙,這樣可以很快速地支撐起一個點。 獨自一人搭好了一頂,樂知時心里涌起一點點成就感。但存在的時間不長,很快,樂知時的情緒又一次麻痹,不言不語地拿出新的一頂。 還以為這次也可以順利撐開,打開后才發現,這頂帳篷的一側開了線,風從外面灌進來,刀子一樣刮在他臉上。樂知時一個人站在大雪里,腳上的運動鞋幾乎被雪覆蓋,有一些融化滲透到鞋里,雙腿都凍麻了。 藍色大帳篷擋住了他的全部視線,只有一條裂縫透著光。他轉過臉,對身后正在忙碌的志愿者說話,但他聲音太虛,對方根本沒有聽到。 “那我收起來吧?!睒分獣r茫然地自言自語,將骨架抽出來,不小心弄到了手,但他手指凍得發青,已經沒有了感覺。 骨架一抽走,帳篷就緩慢地塌下來。他手掌撐著冰冷的雪地,很艱難地站起身,黑夜和白雪重新回到樂知時的視野之中。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高大的身影。他穿著那件樂知時夸過好看的藍色羽絨服,左手拿著一個舊的老式手機,另一只袖子飄著。他身上掛了一個白色工作牌,似乎還掛著別的什么,脖子上繞著白色帶子,身后是鼻吸式的氧氣罐,吸氧軟管搭過耳朵,與一個志愿者四處奔走搜尋。 在某一刻,慌亂的眼與迷茫的樂知時對上視線。 樂知時感覺有一瞬間,自己好像死過去了,意識都離開了這具僵冷的身體。直到宋煜真的向他跑過來,出現在他的面前。 他想確認一下是不是自己的幻覺,但下一刻,面前的宋煜就伸出左手,將他攬入懷里,低頭喊著他的名字。 “樂知時,樂知時……” 很罕見地,宋煜聲音很抖,說你怎么過來了,誰讓你來的。 樂知時呼吸很困難,腦子也很鈍,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 “宋煜……”他聲音很微弱,像很快就要消融在他懷里的一片雪。喊了好幾聲名字,得到好多個回應,但樂知時沒有回答宋煜的問題,他有一瞬間忘了來這里的目的,甚至也忘了自己早就想好的見面要說的那些話。 他只是低著頭,忍住哭腔,抽噎著抬手抹掉臉上眼淚。 “宋煜,我現在會搭帳篷了,那些都是我搭的……” 第101章 負重前行 地震發生的時候, 宋煜正掛著氧在測控車內cao控無人機。 當時震感很強烈,明明車是防震的,但還是搖晃不停。為了保住專門為高寒地帶做高精度測繪的特制機, 宋煜仍在cao控臺cao控,直到有右邊固定的大重量儀器砸了下來。 砸傷了他的手, 也砸碎cao作臺上正在播放傳送影像的手機。 儀器被挪開的時候, 手臂一瞬間傳來很沉重的悶痛,半邊身子的氣力幾乎都抽走, 車內的警報聲響起、身邊同組人的尖叫,還有通訊儀忽然中斷的聲音。 很混亂。 宋煜還算冷靜,第一時間將機器數據保存,在學長的幫助下離開測控車,下車的當下他就發現自己的手機還在車上, 還想上去拿,但被另一個學長制止,強行帶他先到空曠地應急等待。 應急測繪小組的每個人在入組時都做了應急訓練, 大家安全地找到躲避處,整個團隊只有宋煜受了傷, 還有兩個承擔地面單兵工作的學長, 離組在外,令人擔心。 這里地處高原, 背靠雪山, 地理位置相對偏遠,不多的信號基站遭到震動破壞, 信號幾近中斷。 “打不通電話,沒有信號?!?/br> “我也不行?!?/br> 同組加上何教授一共十個人,兩人離隊外出, 剩下的只有五個人有手機在身,充電寶只有一個,沒有人把電話順利撥出。氧氣瓶不夠,宋煜負傷,他們現在甚至找不到醫療救援。 與何教授同行的是當地地震局辦公室主任,發生地震之后,他當即向何教授的團隊請求了支援。 省測繪專家團隊來到當地需要時間,而現在時間和災情測控對他們的搶救工作來說就是最重要的,何教授的團隊就是他們現在最好的選擇。 在萬分危急之下,何教授沒有當機立斷地答應,而是對自己帶的這些年輕人說:“你們現在要抓緊時間回去,否則后面會發生什么,誰都預料不到?!?/br> “特別是你?!焙谓淌诳戳艘谎凼軅乃戊?,心里覺得唏噓,這是他覺得做這一行絕好的苗子,他不希望這件事讓宋煜對應急測繪產生恐慌情緒。 “我可以讓他們派車送你們出去,現在就準備一下?!?/br> 沒有一個人要走。 “我不回去?!钡谝粋€開口的是一個學姐,“我們干的就是應急,現在一出事兒就跑,算什么?”她從包里拿出紙和筆,自己寫了一封協議,在最下面簽了名,遞給何教授。 “老師,你不走我是不會走的?!彼m然這么說,但手都在發抖。 這場災難來得完全是預計之外,他們是突然背負使命的,這本不是他們應該做的事。 沒人真的不害怕。 何教授沒有來得及接過這張紙,就被其他學生奪走,他們在搖晃的臨時避難處一個接著一個簽完,最后是剛入組的宋煜。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忍著疼用左手寫下自己的名字,是最潦草的一次。 他們甚至連自我打氣的時間都沒有,就在慌亂間穿上防震救援衣奔赴戰場。跟隨主任到指揮中心安排的臨時集中地集合的時候,應急測繪小組才終于找到了可以為宋煜診斷和包扎手臂的醫護人員。 “小臂骨折了,我想給你固定住,千萬要小心?!?/br> 宋煜全程微微皺眉,不說話。只是不斷地在問,“有信號了嗎?” “不行,還是沒有信號。曉月手機都關機了,他們說下午報的有大雪?!彼麘n心忡忡,“我們必須在下雪前收集到足夠多的災情影像,否則到時候什么都拍不到了?!?/br> 另一個學姐正在用筆記本對之前的影像進行建模處理,沒有抬頭,“衛星電話也行啊,總得給咱們一個吧?!?/br> “現在衛星電話是最緊缺的,指揮中心和醫療隊都不夠用。說是明天中午之前幫我們爭取到一個?!?/br> “我好想給我mama打個電話……” “他們一會兒會發對講機的?!?/br> “那個對講機是和指揮中心溝通的內部無線電,工作頻率不支持外部通話,也沒有駁接器?!?/br> 處理數據的學姐忽然發現一個程序報錯,“這個有點問題,你們誰會編程?” “我。那個遙感程序是我寫的?!彼戊蟿偟跗鹗直?,就投入到應急任務中,只用一只左手調試程序,在動蕩中重新cao控住特供機。 特供機的內置底層代碼也是宋煜改寫的,沒有他在場,真的出了什么問題,沒人能短時間內解決。 一個由研究生和博士的、不足十人的團隊在災情發生的第一時間,撐起了一線應急測繪任務,遙感的無人機在動蕩的大地上空盤旋,讓指揮中心的救援得到了最精確的指導,很順利地救出了許多困在震中的人。 “外出的小羅和晨晨回來了!” 這是他們這一天得到的第一個好消息,盡管兩個人多少都受了點傷。但他們也帶回來非常珍貴的地面數據,供給數據處理分隊的兩位學姐與何教授一起進行災情地圖建模。 在震感漸平之后,他們回到了移動測控車,短時間內組建好應急移動監測平臺。他們每一個人都承擔著多重任務,分身乏術。從事發到下午六個小時,宋煜在兩臺筆記本和一個無人機cao控臺前用一只手做著cao作,連一口水都來不及喝。 但只要有一口喘氣的機會,他又會重復問:“有沒有信號?” 大雪下下來,氣溫驟降,很多人的手機都凍得關了機,宋煜的手機屏幕都砸壞,也來不及去檢查究竟是壞了還是關機。再后來志愿者來送水,監測中的宋煜聽他們說話,似乎用老式電話可以打出去。他很快起來,吊著胳膊麻煩別人借他用一用。 “你試試吧,時好時壞的?!?/br> 他一直以來都冷靜得過分,無論是自己的手砸到骨折,還是超負荷進行多任務處理,他都表現得訓練有素,不像個普通學生,倒像是個真正的應急測繪員。 但拿到有可能能與外界聯系的老舊手機,單手在很小的按鍵上輸入一串他幾乎倒背如流的數字時,宋煜的手指忽然間發抖,他的眉頭緊緊皺著,手握著電話貼緊耳側。 依舊打不出去。 “你發短信試試,他們是發短信出去的,但也不一定能發出去,就是有時候運氣好可以?!敝驹刚咭矝]有把握,“我也是聽說的……” 宋煜向他道謝,節省時間,很快速地給樂知時編輯了一條短信。 [我是宋煜,我很安全,手機暫時沒辦法聯系你,不要擔心我,好好在家等我。] 看著打轉的圖標,還有這條消息。宋煜忍不住,又多發了兩條。 [你記得我以前說的嗎?你方向感太差了,別來找我,原地等著我就好。] [寶寶,我愛你。別來。] 這二十多年,除了偶爾希望樂知時也能看對他報一點超出兄弟之外的情感,宋煜第二次產生這么強烈的希望,只是想讓這微弱的信號能夠好這么一小會兒,讓樂知時能看到他的消息,能不要過來。 陽和啟蟄的一次對話仿佛成了他們之間的某種預兆。 宋煜不斷地在樂知時需要的時候前去找他。他唯一需要樂知時做的就是原地等待,尤其是災難面前,他怕樂知時承受不了。 但他不明白,原地等待是樂知時最不會做的事。 他永遠會來找他。 這兩條在繁重任務間隙發出的信息他不知道有沒有真的傳送到樂知時眼前,他只能不斷地對這位志愿者重復,如果有消息,請麻煩聯系他。 雪越下越大,指揮中心不斷地往回反饋救出的人數,每多一個他們應急小組都會多松一口氣,靠他們苦苦支撐的應急移動監測也開始逐漸顯示出劣勢。 大雪覆蓋了大部分的地景,無人機航拍傳送回來的有效影像在不斷減少。 好在天黑之后,省會數十人的應急測繪組也終于來到震中,帶來了更多的移動測控車,也終于組建起更大面積的地面單兵系統。受傷的宋煜沒有辦法像其他人那樣去地面執行拍攝任務,組內的學姐學長都一個個在指揮下離開,最后一個人離開的時候,宋煜伸出左手抓住了他。